大学首页
各国语言/Languages
英语/English
关注广外微信平台
您现在的位置: 网站首页 > 专题报道 > 研究生良师益友主题征文 > 正文

建华先生与词典

文字:吴璐薇 中文学院 所述导师:黄建华 图片: 编辑: 发布时间:2013-07-03 点击数: 分享至:

 先生广州南海人也,姓黄名建华。平易近人,不慕荣利。广外老校长,法语泰斗,师承翻译大家梁宗岱,所译所著浑然天成。国内词典学先驱,编词典多年如一日,力求完美,虽病亦不懈。不计所得,忘怀所失。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

——前记

 初闻黄建华先生,只知其为广外风云人物,法语泰斗,词典中心巨擘,一代宗师梁宗岱先生得意门生。所著所译著作一列一箩筐,头衔如雷贯耳,各类正面侧面报道铺天盖地,无形中筑就强大的距离感。后来偶然有幸翻阅先生的《遗珠再拾》,开篇就是写给夫人的《不变》。情真意切,由此得知是性情中人,原先巨大光环下的距离感顿时消减大半。再后来杂志社约采访,二话没说便答应下来,更觉得平易近人。

 首次与先生相见是在办公室。一行人带着采访器材风风火火,推开门空无一人,只见满屋子的书,案头是码得很高的用夹子夹起一半的边角卷起的宗卷。正当心下一惊以为走错房间为自己的莽撞后悔不迭之时,一个银发老者自书堆中颤颤巍巍缓缓起身,问明来意之后,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坐下。

 与想象中的大学者器宇轩昂高高在上相比,眼前的这位老者更显温文尔雅和蔼可亲。先生穿着一件有些许泛白的夹克,身板削瘦,满鬓风霜,脸色青黄,鼻头上零星散落一些凸起的灰色疙瘩,眉眼和嘴角笑意盈盈。看着我们一脸茫然环视满屋子的书籍,先生笑笑说没人能徒手编词典,但凡前人做过的又得尽量避免,所以词山书海在所难免。

 先生大学专业是法语,毕业后也是从事法语教学和翻译工作,词典可谓是其晚识的知己。先生坦言,小时候家里穷,买教科书已经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更不用说买词典了。初次深入接触词典还是在文革时期。那时候大学没有招生,老师们满腔抱负不得施展郁结于心之时,商务印书馆老总从北京到广州来召开座谈会,欲修编一本《新简明法汉词典》。作为法语系的教师,先生当起了这项工作的主持人,这一伏案便是五年。

 编词典是顶费时间费精力的一项工作。法国大词典学家罗贝尔在六十九岁高龄时曾说:“上午十二点以前,我不准人家打扰我,晚上也不许别人打扰。我每天起码工作六小时,而我的每个小时是以五十七八分钟来计算的。”这句话无疑让人倒吸一口寒气。辞书编纂工程浩瀚,远不是一年半载就可见成效。投身于词典之后,先生也是每天上午八点半到办公室,晚上十一点半离开,有时候连大年三十都在房间里面工作。罗贝尔后来也说,千万不要编词典。的确,世界上大型词典编纂都需要十年以上,岁月长生命短,即便受得起,未必耗得起。此中心酸无奈,若非亲身体验,难说一二。

 先生着手主持编纂《汉法大词典》时已逾花甲之年,受任于退休之际,奉命于晚年之间。十余载光阴匆匆如流水般逝去,整个编纂的团队,从最初的十几人,到如今几乎孤身撑起。

 即便是如今这本词典的编纂已经接近尾声,先生仍不愿过多地提及,十分谦逊低调。采访时候他说,编词典不同于做买卖,很难在短期见到成效。打个简单的比方,计划做十个杯子,即便最后只完成了八个,成绩亦相当可嘉。但是词典编了一大半,别人很难继续接手。没到最终完成的那一刻,前面做的再多,都是枉然。被问及是否想过完成的那一刻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时,先生沉默了许久。捧着水杯的一双手不停地颤抖,水汽氤氲,鼻头上的湿疹在模糊中显得尤为扎眼。四年半前,先生被确诊为肺癌。彼时几乎尝尽了所有的努力,包括开刀。开刀效果很成功,但身体素质毕竟不如从前,每日的工作时长也只能缩短。好景不长,半年前,因为胳膊肩部疼痛难忍,辗转几大医院,得到的都是肺癌第IV期癌细胞转移到骨头的诊断。先生说,从那时起,无休无止的疼痛让先生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常常是睡一更,醒一更,聒碎焦心梦不成。在场的我们闻此无不动容,先生反倒淡然地宽慰我们,语气平淡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令人唏嘘不已。我们无法想象一个迟暮老者捧着诊断书辗转几家医院得到同一个结果时候的心情,更难以体会那种知道大限将近心急如焚的惶恐。窗外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整个办公室,先生在红光里谈笑风生,凛然之态催人泪下。

 先生是个完美主义者。采访休息空隙看到书柜上贴着一张写着中文和法语的纸,上面写着“适可而止”。看到我们好奇地围观,先生笑笑说这是出自女儿之手。女儿总觉得父亲对自己的词典要求过于苛刻。在这个时代,词语的更新风驰电掣,永远追赶不上其前进的脚步,见好就收才是最明智的。对于女儿的观点,先生表示赞同。但同时他认为词典是人类文明成果的汇集,是弱水三千取一瓢饮的源泉,岂可掉以轻心。古书有言:“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随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理想,结果是别人的,而过程属于自己。而对于先生而言,可以不在意结果如何,但每件事都得尽心尽力做到尽善尽美。法国词典学家利特雷曾说:“谁要认真地利用一生,谁就应该像自己还能活得很长那样去处事,并且自己仿佛临近死期那样去安排”。张扬生命力,最大限度利用自己的生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完成更多的事。不计所得,忘怀所失,生命不是为了活得更好,而是为了活得更多。人生短短数十载稍纵即逝,蓦然回首当年,有事可想,不觉得虚度,有泪可挥,不觉得悲凉。

 先生闲暇时候喜欢写作,看过先生的一些作品,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睿智和严谨。未曾想先生的闲聊比文章还更胜一筹,谈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谈学问中的人生,也谈人生中的学问。讲话风格和缓幽默,无疑是性情中人。

 先生曾在梁宗岱《芦笛风》再版序中讲到,若要看一个人的诗作,首先要看其情诗。如果连情诗都写的不好,那么其他的也就落入窠臼了。先生与夫人都师承梁宗岱,从大学同学到迟暮老伴,没有百转千回荡气回肠,但细水长流伉俪情深。《遗珠再拾》里面收录了许多先生写给夫人的诗,虽不是字字珠玑,但文情并茂,着实让人动容。

 采访结束后,时常能于清晨傍晚见到先生戴着耳机在校园里溜达。有时候见面都嘘寒问暖,慈眉善目让人内心舒坦。有时候远远看着他缓缓前行湮没在匆匆忙忙的人潮中,惟愿时间慢行,先生常健,得以无事常相见。

    评语:文章字字珠玑,句句含情,可以想见作者对黄建华老校长深深的孺慕之情。而对黄老校长长年俯首案头、倾尽心血编纂词典的描述更是催人泪下,正如文章结语:“惟愿时间慢行,先生常健,得以无事常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