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东坡上有株红紫薇(Lagerstroemia indica var.rubra), 种了七八年,已有五六米高,树干呈青灰色,古朴光洁,粗如股肱,虬劲有力,枝叶茂盛繁密,蔓开如球,伸展五、六米宽。尽管冬季落叶,但枝干遒曲,柯丫纵横,交错有致,别是一番仪韵。有趣的是, 树身如有微小触动,枝梢花叶就颤动不已,颇有“风轻徐弄影”的风趣,故又别称痒痒树。每年五、六月间,这株紫薇开始开花,然后越开越多。开花时节,远观近看皆相宜。远看,只见枝梢花穗累累,满树花团簇拥, 彰显出热烈的气氛,宛如绚丽的云霞,灿烂无比。近看,串串花穗结满了许多圆如青豆的花蕾,有的青绿,有的绿里泛红,含苞待放。再细看,正在绽开的花蕾,花瓣攒聚着,皱缩着,活像一朵朵小小的康乃馨,有的却已经盛开,六片浅红色的花瓣向外飞扬,轻盈透亮如丝绸 ,花瓣边上起着皱,一半又向外翻卷,由一条细丝连接在花心上。每朵花六瓣围成一圈,仿佛成了离开花心的一轮彩虹,中间还点缀着黄澄澄的花蕊,内里犹有花心六瓣,像绽开的白荷花,真是花里有花,委实好看。无论花球或是花蕊,都是十分纤巧柔媚,微风一来,枝枝穗穗都轻摇着,片片花瓣都轻颤着,充满了灵动与诗意,更觉楚楚动人。难怪《广群芳谱》(1780年)对此倍加赏识,赞道:“一枝数颖,一颖数花,每微风至,夭娇颤动,舞燕惊鸿,未足为喻。” 这株紫薇不但花繁色艳,辉映四周,而且花期很长,正印证了《群芳谱》(明·王象晋:1621年)关于紫微花色“烂漫”、花期“耐久”的说法。一般来说,紫薇单朵花期为5-8日,每个花序可开50天左右,但全株群花花期长达120多天,一直开到十月份,故有 “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 (宋·杨万里)和 “紫茼开最久,烂熳十旬期,夏日逾秋序,新花继故枝” ( 明·薛蕙)。
紫薇何止好看,它的家族还是“历史悠久”呢!据说,紫薇是新生代早期第三纪出现的物种之一(张一粟:2004),还比咱们人类出现得早呢。据我所知,此说不是故弄玄虚,而是有树为证,因为贵州梵净山自然保护区就有株高大参天的“贵州紫薇”,属古代孑遗树种,被科学界誉为植物王国里的“活化石”。原来,梵净山被认定为世界上同纬度保存最完好的原始森林,10-14亿年前的古老地层,繁衍着2600多种生物,其中有不少7000万至200万年前第三纪、第四纪的古老动植物种类,成为人类难得的生态王国。就在梵净山西麓的印江县永义乡昔土霸场头约250米处,生长着这棵紫薇树,高30多米,树干胸径2.8米,树冠荫蔽一亩多宽。此树不知到底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风雨雨,但仍然枝繁叶茂,生气怏然,每年开花3次,花色红白相间,朵大色艳,十分美丽。全国仅此一株。据乔木专家考察证实,如此高大的紫薇,全世界只有两株,另一株生长在日本的福冈,但没有“贵州紫薇”这么高,这么大。 顺便说一下,紫薇还是花树中的寿星呢,一般可活500年以上,仍能繁花似锦。据悉,在湖北省五峰县后河自然保护区内长坡村,就有一株寿命已超过千年的紫薇。(邹汉青: 2004)近年在湖北神农架及四川等地也发现树龄几百年以上的野生老紫薇,棵棵枝叶茂盛,树树年年开花。有人在昆明、苏州等地都见过明清时代的紫薇,扬州也有几十株百年以上的紫薇寿星。(许少飞:2004)据林业专家测量称,至今昆明、苏州、成都都保存有500—700年的古紫薇,苏州怡园内有株紫薇树,高龄600多岁。
有了上述那株活化石“贵州紫薇”,相传三国时期,诸葛亮隐居在襄樊市隆中的三顾堂内,庭院中已栽有两株紫薇,就不足为怪了。东晋时期,王嘉的《拾遗记》中提到了紫薇,这大概是国内有关紫薇最早的文字记载吧。到了唐代,紫微的栽植非常盛行,普遍用来绿化和美化环境,不仅老百姓喜爱,也受到官方的重视。原来,紫薇和“紫微”沾上了关系。紫微在古代天文学中指紫微星垣,自汉代起用来比喻人世间的帝王居处,即指皇宫。而唐代中书省,就是设在皇宫内的国家最高政务中枢。《唐书·百官志》记载,唐玄宗“开元元年,中书省曰紫微省,中书令曰紫微令”。碰巧,紫薇花名与“紫微”音同,字形近同,仅于“微”上多一草头,加上紫薇花所具有的独特魅力,于是紫微省立名后,紫薇花就被移植省中,入住皇宫了。这在中国封建社会历史上,是个很有趣的现象,可能与唐玄宗的秉性有点关系吧。尽管过了几年(开元五年),紫微名被废弃,复称中书省,但紫薇花却早已在宫中扎下了根,而中书省易名紫微省、中书令易名紫微令这事也就成为历史掌故,以致后来凡任职中书省的,皆喜“紫微”称谓,“紫微”和“紫薇”也因之混合互用,也官也花,也花也官。例如,唐末大诗人杜牧当过中书舍人,人称“杜紫微”,又因为他还写了一首著名七言绝句《紫薇花》,所以也称他“杜紫薇”。同样,南宋诗人吕本中也当过中书舍人,他的诗话著作就题为《紫微诗话》。尽管陆游对紫薇花与官职牵扯在一起有看法,说它是“官样花”,但历代不少诗人墨客还是对紫薇另眼相待,在紫薇上附丽着各种象征色彩或寄托着人生梦寐的追求,对之抒发胸臆,记述情怀。例如南宋王十朋求官无望,面对盛开的紫薇,写诗喟叹道:“自渐终日对,不是紫薇郎。”(《紫薇》)唐代诗人韩渥也有“职在内庭宫阙下,厅前皆种紫薇花”之句。再如北宋欧阳修罢官后,面对堂前的紫薇咏诗叹曰:“亭亭紫薇花,向我如有意”、“相看两寂寞,孤咏聊自慰。” 诗人白居易任过中书郎,据说有一晚他在中书省执勤,即景生情,写了一首《紫薇花》诗:“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人一旦得志,花儿也沾光:末句何等踌躇满志、自鸣得意! 此外,古人有关著作,对紫薇则有赞有弹,评价不一。例如,南宋陈景沂编纂的《全芳备祖》,是中国现存的第一部花卉总汇,书中说:“紫薇名盛,似得花之圣”,将紫薇称誉为花中之圣。明代高濂在《燕闲清赏笺·四时花纪》中把栽种紫薇列为赏鉴和养生的重要内容之一,倍加推崇。但是明人文震亨在《长物志》中却说紫薇“只宜远观”,哪可终日面对。清人张潮在他所写的《幽梦影》一书中把花分成三大类:一、“花之宜于目而复宜于鼻香”, 二、“止宜于鼻者”,三、“余则皆宜于目者”。他认为,第三类花又可分为“花与叶俱可观者”、“叶胜于花者”和“花与叶俱不足观者”三种花,因此将紫薇划入末尾“花与叶俱不足观者”之列,身价大跌,一贬到底。
但是,紫薇花还是紫薇花,不管人们对它态度如何,不管人们如何对它赞弹褒贬,千百年来,它还是依然故我,繁衍不息,潇洒人间。古谚云,“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史记·李将军列传》),紫薇就是如此。本来就是树形优美,花色艳丽,花期较长,赢得了人们的喜爱,今天的紫薇就更令人喜爱了,花色又多了好几色,不仅有我庭院里那样的红薇,还有叶色深绿、花色紫中带蓝的翠薇,叶色淡绿的、花色雪白或微带堇色的银薇(白薇),以及红色带紫的紫薇。明代王世懋的《学圃余疏》(1587年)说:“紫薇有四种,红、淡红、紫、白,紫却是正色。”看来当时还没有出现翠薇,后来发展了。岂但花色增多,品种也增多了。例如,北京植物园内的紫薇园,紫薇品种就有80多种,共千余株,既有古老、年逾百岁的树状紫薇,又有大量其它品种的灌丛状紫薇,每年夏天,园内紫薇繁花满枝,色彩斑斓,姹紫嫣红,蔚为奇观。除了上面这些优点,紫微还有许多其它好处:木材坚硬、耐腐,可作农具、家具、建筑等用;树皮、叶及花为强泻剂;根和树皮煎剂,可治咯血、吐血、便血。紫薇同时又是著名的抗污染树种,对多种有毒气体(如二氧化硫、氟化氢、氯气等)均有较强的抗性,并能吸收一定量的有毒气体,吸附空气中的烟尘,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抗污树种。是啊, 紫薇虽无言,但它的种种优点,人们早就深知热爱了。今天,在中国,东至青岛、上海,南至台湾和海南,西至西安、四川灌县,北至北京、太原,可以说到处都种植着紫薇,就是明证。多少年来,紫薇一直点缀着人间大地,无论种植在建筑物前、庭院内、道路旁、疏林或草地边缘,都是人见人爱。此外,紫微在园林中还是一景呢,既可群植成林,也可丛植或孤植于绿地,与高大乔木配置形成多层次的景观,丰富了园林内容,如此多功能,实在不可多得。
目前,庭院里的紫薇又正值开花盛期, 那淡红温馨的花色, 那烂漫热烈的花姿,无一不在营造着一种热情洋溢的气氛与豪放大方的情愫。看着这些紫薇花,不免浮想联翩。一千多年前,杜牧在他的《紫 薇 花》中写道,“晓迎秋露一枝新,不占园中最上春”, 赞扬了紫薇不与群花争春,一枝独秀的品格。花品即人品。不沽名钓誉,不随波逐流,只求问心无愧,活出自在,活出个性,这不正是紫薇给予我们的启迪吗?伊比扎先生写过一篇文章赞美辛夷花,文字很美,又有见地,现在我来个“偷梁换柱”,把原文的辛夷花换为紫薇花 ,窜抄如下:在缤纷的人世间走一遭,我们都无法经历转世的轮回,有些时候为了追寻更好的生活方式而适应环境,我们都把自己变成了摆设在生命客厅里的瓶花盆景,在主动和被动的摧残、雕刻中经营自己。当面目全非的时候,我们才会偶尔想起自己的原质,梦中惊醒会有丝丝失落的疼痛……天亮了,我们告别恍惚,又各自坚定地钻回自己和别人联合设计打造的盆里瓶中,显现着大家所喜欢、习惯看到的“美丽”。个性的缺失,使得我们的容貌仪态思维言行都越来越相象,自欺欺人地异化,我们在无奈中满足着,又在满足中虚伪着,有谁能看见本真的紫薇,正在用花的烈焰烧灼我们的灵魂、嘲笑着我们的愚蠢麻木?
搁笔之前,晨光灿灿,不由自主地又到庭院里去看看那满树如霞的紫薇。站在树下迎着阳光向上看,蓝天如幕,流走的是朵朵白云,轻轻颤动,但不随风流逝的则是霞光点点朵朵红花,油然想起宋代梅尧臣的诗句:“禁中五月紫薇树,阁后近闻都著花,薄薄嫩肤搔鸟爪,离离碎剪晨曦霞。”啊,眼前这一切不正是“离离碎剪晨曦霞”吗!
(2006年7月5 日 于广外大淡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