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相连的河沿旁,清露沾满衣袖,微微凉意漾入肌肤,拂过与人齐高的丛丛芦苇,缓缓而立,凝望远处的青山、悠悠的白云,微风轻抚过脸颊,似乎嗅到了轻风裹夹而来的她的淡淡的清香。几千年前,曾有佳人,倾国倾城,素衣淡香,惹得白露为霜;曾有伊人,在水一方,不惊不扰;曾有美人,云里雾里,忽而在水中央,忽而在水之涘,从之不得。也曾有痴情的小伙,一见误终身,流连忘返;曾有俊俏的少年,芳心乱搅,溯洄从之,溯游从之,不舍不弃;曾有默默的归隐者,痴痴地望,于蒹葭丛中静静地等待水中的她,一种归化、空灵的虚无之感早已侵占他的灵魂。
采一枝蒹葭,握于掌心,缓缓穿过密集的蒹葭丛,听着来自千万年前的痴情儿女的低吟心语,叩开那扇古老的木门,逆流而上,顺流而下,把那在水一方的伊人倩影悄悄追寻,嘴上还不忘吟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为她溯洄从之、溯游从之
也许只是闲来无事、随处浪荡,也许只是在河边悠闲小憩、哼唱着小曲,也许只是偶然的一瞥,一抹倩影却跳入眼帘,从此闯入了少年已然不自持的心房。情不自禁地,抛开手中的一切,忘记了栖于树荫下的悠闲,这一刻,只想把她多看几眼,而她忽然间匿而不见,少年心恍如迷失丛中的小鹿惊慌乱撞,来不及整理好沾露的衣衫,双脚穿进草鞋,匆匆拨开密密的蒹葭丛,恨不得斩断一丛丛碍眼的猖狂的乱舞的蒹葭,它们竟肆意地遮挡他的视线。脸红气急的少年撞开挡在他面前的蒹葭,穿过湿气弥漫的沼泽,在河边喘息,蓦然间一抬头,水中央似乎又闪现身着白裳的她,睁大眼睛,再也不肯转移,好叫她明白,他已经停不下来的心跳呵,江却广矣,不可游思,我心悦子,尔却不知。白露为霜,还有伊人,在水一方。于是溯洄从之,哪管道阻且跻,她却忽而远逝,宛在水之湄,溯游从之,她又在水中坻,蒹葭已萋萋,白露还未晞,少年的情意她还未知;不愿停下的痴情儿郎,再一次溯洄从之,无惧道阻且右;而她却玩心大起,故意藏与水之涘,无奈的少年也不甘轻易认输,溯游从之,逆着河流沿岸地找啊,她还在水中沚咯咯地笑。蒹葭依然采采,趁着白露还未干,我所思兮在云水旁,不得愿兮我只求,生生世世兮把尔追。夕阳余晖下,采采蒹葭丛,清风拂过河面,水面泛起圈圈涟漪,一少年郎,一直逆水而上、顺流而下,把心心念念的伊人寻找呀,三天、五月、一年、十年、千年、万年,他还在溯洄从之、溯游从之,在诗经里不懈地追寻,不问缘由,不问结果,只有不离不弃,不舍不渝。
永不停息的渴求与追寻
若把“伊人”定为心爱之人,此诗表达之意无疑是对佳人的思慕却求之不得。可在诗中,对伊人的音容笑貌、神态容颜却都没有具体描摹,也许伊人并非真的伊人,所谓“伊人”或是贤人、或是友人、情人,亦可以是功业、理想、前途,甚至可以是福地、圣境、仙界;而“河水”,可以是高山、深堑,可以是宗法、礼教,也可以是现实人生中可能遇到的任何障碍。只要有追求、有阻隔、有失落,那么便会有“伊人”的存在。即便有江水阻挡,只要它还“在水一方”,就无畏“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道阻且右”,如此而来,主人公所“溯洄从之”的对象当是披荆斩棘,从而乘风破浪,通过无所畏惧的追求而实现的某个目标。从这个角度看,古人曾把蒹葭解为劝人遵循周礼、招贤、怀人,甚至有人把它看作是上古之人的水神祭祖仪式,都有一定道理。追寻伊人的过程,或许也是在招贤纳士,亦或是在追思已逝的故人。此诗伟大之处莫过于意境的营造。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画面就足以勾起人无尽的猜想和向往。为着心中的“伊人”,道阻且右也不在话下,即便戏弄我千百遍,忽而在“水中央”忽而在“水之涘”,也不变追寻到底的初心,或许这便是其伟大之处。
空灵的意境,浓厚的象征色彩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不管是谁,每当读到这里,眼前总会浮现一副秋意渐浓,芦苇在风中狂舞的画面,而多情的男子如那凝结为霜的白露栖落在绿叶上。他沿着河岸,日日远望着,渴望遇见那位伊人,追寻她的足迹,留下伊人身上的清香。全诗通过一意三叠的重唱,抒发了对所思之人的追慕深情,也表达了可望不可求的惆怅心绪,但更多的是给人遐想、向往的美好空间,让人读罢唇齿留香,不禁也思念起心中的那位伊人来。
但“伊人”是否确实存在呢?这倒是个令人玩味的问题。那位忽而在水中央,忽而在水之涘,忽而至水之湄的“伊人”,始终是恍惚、迷离不可捉摸的,甚至连其性别都是不明确的,也许很多人会将其看作女性,但显然诗人并未明确表示。也许这只是抒情主人公凝神远望时浮现于眼前的一个美丽幻影,一切是那样的优美高洁、飘渺深远。抒情主人公在秋水迷濛中的登攀寻觅中,似乎已超越了人间的小我之爱,进而具有一种憧憬美好理想的象征意味。这种诗意的空灵无疑在某种程度上增添了整首诗的神秘意境,使得全诗更具有美好的象征意味。用叠词来使全诗富有音韵美,余味无穷。“苍苍”、“萋萋”、“采采”近义;白露“未霜”“未晞”、“未已”,内容也相似,营造了空灵、引人遐想的氛围;另外整首诗的空灵不仅使其读来朗朗上口,同时也蕴含着丰富的象征意义。总而言之,这首诗重章整齐、浅显,读起来节奏明快、动听,如一首柔情似水的民间歌谣。
归隐之趣
关于蒹葭的主题,曾有人认为作者是隐士,此诗乃明志之作。全诗给人一种朦胧的意境美。诗人对意中人的憧憬、追求和失望、惆怅的心情,并非直叙,采用工笔式的细描,而是用曲笔,作写意式的远距离的勾勒。通过距离产生美感,如韩愈“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诗句,杜牧《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蒹葭》全诗写得扑朔迷离、烟水苍茫,在模糊的意象中,展示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朦胧美。抒情主人公的身份是模糊的,是男是女都无从知晓,其文化背景、个性情趣更是捉摸不透。如果把这一切都当作是叙述者虚构出来的一种幻境,其背后的志趣便值得细细思量。白露为霜的秋日,一痴情男子思慕一位伊人,如此真实却又如此模糊,与庄周的梦蝶之说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应该是一位远离尘世喧嚣的隐者,不流于繁杂的车马生活,而安心在自然的怀抱中念想一切美好的事物,如此朦胧却又让人浮想联翩,达到了无我、忘我的虚空境界。避开一切案牍之声,躲开世俗喧嚣,甘愿在蒹葭丛中溯游而上、溯洄从之,追寻心中之“伊人”,哪管道阻且长,其心境一直是闲适淡然的,追不追得到,丝毫不放在心上,甚至伊人本身就是不存在的,对其而言都只是无关紧要的事,重要的是其在寻伊人的过程中逐步归化的心境。即便是“夫说之必求之,然惟可见而不可求,则慕悦益至”,又何妨呢?其次,露之为物,瞬息消亡。佛法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情之为物,虚幻而未形。庄子曰:乐出虚,蒸成菌。一理也。霜者,露所凝也。土气津液从地而生,薄以寒气则结为霜。从这一角度来看,更是增添了全诗的隐者味道。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也许经历几千年之后,再读《蒹葭》,不同时代的人会有不同的感受,蒹葭给每个人的意境也不尽相同,所谓“伊人”的形象在每个人心中也会逐渐发生变化,但整首诗给人的意境氛围终究是大同小异的。那么,当芦花纷纷扬扬,飘扬而下时,漫步于河岸边,望向彼岸的山水,不知在你的心中是否也会有这么一个伊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