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任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风月佳人俱离散,红楼一梦终似幻。“虎兕相逢大梦归”,帷幕落下,统统散场,穿金的带银的,也难逃下场。命运是轮回的转盘,随时指向任意一人;命运是尘世的巨网,人人困在其中,难以侥幸。红楼中人,千人千面,演出了一场一场的悲喜离合,演着世事的沧海变化。再回首,红楼不过人间。
合卷,许久意难平。一对对痴男怨女,难偿情债;一个个风流灵巧的,终陷泥淖;一个个才高精明的,枉与笑谈。凡鸟飞尽,金陵事衰,世间多少富贵荣华能长驻?
忆往日,如何得志兮——“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花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幙,桂楫兰桡”,皇恩浩荡,宫车频过;金树银花,宅邸热闹。
想当初,何等猖狂乎——为投桃报李,不惜以权换命,“葫芦僧乱断葫芦案”;标榜“翰墨诗书之家”,却强买强卖,讹人钱财,毁人婚姻,处处弄权……纵为“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乐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也藏污纳垢,难免一番闹哄哄。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辗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世人一生终究是难逃一句“造化弄人”。好也罢,歹也罢,终究隳颓堕落,偿了宿孽。周周转转,当日得意的竟不及今日能保命的,人世经得几多这样的起伏?若知如此下场,毋宁当初舍了这累累的功名利禄,换取一生波澜不惊,终不似如今性命难持……芸芸众生,悲喜离合,不过是命运织网中的一结,回头看来,谁也无功无过。业力的风吹了又走,何苦剩一白茫茫大地,好不凄凉。
“说到心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当日手植之树尚埋土里,今日人事已全衰;纸上砚墨尚未干,公子佳人命数却尽。红楼一梦,孰知不过是向大荒演的一场荒唐,竟陨了这么多混沌未开的性命。可笑乎?诚可悲矣!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草帘、芦席土炕,“幸而衾褥还是旧日前的”。傲丫鬟卧病强挣,夜补孔雀裘,自此公子心中多柔情。昔日公子撕扇博她一笑之情,渐在心中化作痴情蜜意,本想不外人知却因花颜月貌徒担虚名。“今日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一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人家横竖是一处……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说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是无可如何了。……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俏佳人落得死无归所,空留多情公子摧肝割胆,无处述衷怀。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前世孽缘,今生冤家。初见时,一人吃了一大惊:“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一人的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惹得一席哄笑。谁知这初见便已定情缘,也注定旁人不解。嬉笑怒骂,嗔怪痴语,相伴几载,却在朝夕间缘断阴阳。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从前谈笑甚欢,人人道是天作之合。不想痴公子断尘缘,徒留芳华女子寂寞守空房,独望断壁与残垣。
……大观园里对题比才,荣国府里笑谈风月:菊花诗、螃蟹咏,海棠社、蘅芜苑,争赋诗、制春联……情切切度过多少良宵,意绵绵以为心事总相连。昨日欢语尚在耳际,哪知眼前早已林空鸟飞尽。
“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都道良宵易逝,好景不长是世事无常,得失莫测,却不知命运早已编织好桎梏的牢笼。旁人只见隔岸高楼起又灭,当中滋味却只有当中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