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被热了数次的茶饭飘着几丝欲断未断的烟,我的思绪也就跟着这烟缥缈了起来。那胡同、那半枯的槐树、那紫色的老藤……又一次在久待的呆滞中迸发、汹涌而出,我急于逃脱,然而被这槐树与老藤织成的大网牢牢锁死,愈是挣脱愈是缠紧。数回合下来,也就疲倦了,麻木了,便任由这大网的摆布,任由这痛深入骨髓,漫遍全身。只有痛能让我感受到,在这世间荒谬的存在了……
凝视着桌上如月辉般冷冽的刀刃,寒光如精灵、如魔鬼般跳跃。我伸手去碰,又缩回去了。
存在是什么?遗忘又是什么?
路上铺满槐树叶,紫藤的紫在阳光的轻抚下更显妩媚。踩着皮鞋踏过,我更愿意踩出急促的节奏,和我同样急促的心跳产生共鸣。高底尖儿触着砖路的清响,敲开了那座房子的大门。也似乎叩开了涓生紧闭的心门。他是那么的撩人心弦,沉稳的脸庞上嵌着一双深邃的眼眸,它深不见底,承载着我渴求接触的世界,磁石一般紧吸着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羞于它直截了当的对望,却又享受这种审视。我们谈男女平等,谈泰戈尔,谈雪莱……我走进了前所未有的天地,那里的一切都如此新鲜。涓生的眼睛属于那个世界,我鼓起勇气主动接受来自它锐利的光芒,感受到了莫名的力量,让我的灵魂渐渐脱离皮肉,悬浮于新天地的力量。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我惊讶于自己的勇气,与其说这勇气来自于新天地的魅力,还不如说它在爱里飞速地滋长,迅速于我全身的细胞中膨胀。我决心遗忘父亲的斥责,遗忘胞叔的愤怒,遗忘陈旧的一切。
可存在是什么?遗忘又是什么?
人的大脑是有限的,故而人总在遗忘中度过一生。但有些事情,从发生起,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抹去。涓生单膝下跪的身影,就是我毕尽一生温习的功课。从未奢想,这深邃的眼饱含热泪,为的是我的一句应允。未曾想过我竟仍能寻回孩童时得到糖葫芦的狂喜,这狂喜,我欲克制,却清晰感受到它让我的全身膨胀,我极力逃脱那双深邃的泪眼,害怕这狂喜会使它受惊,收回它的恩赐。那一刻,思想早已按捺不住,挣脱被极力克制的肉体,轻盈如气球一般,飘出窗外……
刀刃的光辉随着渐深的黑夜愈发冷冽,精灵与魔鬼舞蹈于我的指尖,轻盈又沉重。
存在是什么?遗忘又是什么?
终与他并肩走在大路之上,就如孩童向世人宣布他拥有了他心爱的玩具,我大步地向前走着。旁人投来的目光都是祝福与艳羡,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的。我们寻着一处住所,养上了一群鸡崽子,一条唤作阿随的狗,日子虽简朴,但有了涓生的相伴,仍是令人沉醉的。我打点着家中一切,盼着能给涓生的深邃的双眼更无忧的双翼,遨游在新天地之中,我也愿意聆听它探索到关于那天地的点点滴滴。可不知从何时起,涓生的双眼似乎抗拒与我的接触,它总游离于我的周围,我主动去寻找它的踪迹,却又一次次地目送它逃离。我只能寻着曾经的温柔来安抚躁动的不安,却又在曾经与现实的落差中,推动着不安的野蛮生长。无法可施的我只能求助于涓生,试图从他的温柔中汲取些许的能量使我平复。然而他支吾的回应却亲手将我送进冰窖。
再回忆,再询问,日复一日,残存的温暖被吞噬殆尽……
那些他不愿再提起的,是我一再温习的。
存在使我颤栗,遗忘却使他痛快。
存在是什么?遗忘又是什么?
鸡崽子走了,阿随走了,涓生深邃的双眼对我的凝视消失了,而我也该落幕了……
“……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这于你倒好,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了……”心脏忽地剧烈疼痛起来,就如钝刀生生锥入。我记不清了,也不想再忆起那些片段,碎片般的片段,通通不要。
精灵与魔鬼在刀刃上,抓紧稍瞬即逝的高潮,起劲儿地舞着,奋力地旋转着。
我要遗忘!我要遗忘!
可存在是什么?遗忘又是什么?
“我不爱你了”……一字一字地掷落在地,又随着刀刃上的精灵,在鲜红中不知疲倦地跳跃,直到震溃我本已脆弱的神经……
呵,他让我遗忘陈旧,却把我带进了新的与遗忘挣扎的漩涡。
因爱而起的遗忘,也早就随着不爱落幕了……既然遗忘停止了,那无法用遗忘抚平的伤痛,就让它被世界遗忘吧……
乌黑的云间露出一丝破晓的晨光,这场深夜的盛舞也该落幕了。
遗忘,也终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