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山礼堂听完交响乐已是晚上十点半了,宁照宇导演(下称宁导)回到招待所的房间内,脸上现出几许倦色。可她依然热情地招待我们坐下,并拿出几本相簿,说:“这是我们在昆仑山上拍摄外景时的留影。我们在当地找到了当年参加运输工程的驼工,在他们的帮助下,我们真实地再现了当时队伍跋涉于雪山峭壁间的情景。”笔者仔细地翻看每一张相片,仿佛置身于空气稀薄的高原,一阵寒风割面似的吹来,夹带着六十年前的寒冷与荒凉。
攀谈间,陆可壁女士敲门进来,面对陌生人,她显出几许害羞与不安。也许多年的独身生活令她不习惯与陌生人交往。一见到宁导她就紧挨着坐下,可见在采访拍摄的过程中,陆女士对宁导已培养出足够的信赖之情。
对此次专题纪录片的拍摄,宁导有些无奈的笑笑:“我们就是在从事着盲人摸象的工作,手头没有任何资料,一切都是来自当事人或当事人家属的讲述,通过只言片语一点点的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画卷,按照那些少数民族老人的回忆,我们将他们当年走过的路又重新走了一遍,在这样的过程里,也逐渐勾勒出了陆振轩先生的鲜活形象。”
9月23日,宁导在学校领导的协助下,找到了现住在广外西区的陆可壁女士——陆振轩先生的侄女,从她口中了解了陆先生生平事迹——
陆振轩是江苏人,虽出身于书香门第,家境却清贫。他从小就有远大的志向,为了筹集留学的经费,他曾经做过火车司机、机车修理工等短工。1921年赴法留学,于法国里昂大学学习机电工程,在那里结识了邓小平等一批满怀爱国之志的留学生。凭着优异的学习成绩,陆先生本可以留在法国,可祖国安危时时牵动着这个青年才俊的心,1931年,陆先生回到了饱经战乱、百废待兴的祖国,并在南京中央大学教授机电学。
1931年爆发了九一八事变,南京、上海成为了沦陷区,陆先生与一批青年知识分子加入了流亡行列。1942年,中日两军进入了对峙阶段,抗日战争来到了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可形势对中国却十分不利:国共合作的不稳定、全国有1/3的土地沦陷,苏联在法西斯轴心国的强大攻势下不得不断绝了对中国的物资援助,周边的缅甸公路被炸毁、海面被日军完全控制住,中国顿时被围成了“铁桶”。盟军采取了“驼峰计划”,陈纳德将军组织的“飞虎队”用飞机将战略物资运过喜马拉雅山,恶劣的飞行环境使得前后共有一千多架飞机坠落在世界屋脊上,损失惨重。面对眼前严峻的形势,陆振轩先生只是说了一句“不甘心”,就开始游说周边各国,凭借流利的英语、法语和翩翩风度,陆先生成功的与周边国家打通关系;接着,他翻阅了大量的史料,终于将目光投向了昆仑山上2000年前张骞走过的古丝绸之路。
于是,一场由文弱的知识分子发起的冲锋开始了,其艰险与壮烈令后人无法想像。1943年,由陆振轩、刘宗棠、马文炳组成的踏探小组带领着浩大的少数民族驼工与牲口队伍踏上了由印度烈城到新疆叶城的征程,全程670多公里,历时一个月。征程主要是翻越海拔7000公里以上的喀喇昆仑山。在自然条件恶劣、粮食短缺的情况下,全队人马很快出现了强烈的高原反应,许多人开始呕吐、脱力、意识模糊甚至出现幻觉,陆先生自己也几次从马上翻下来,后来他回忆起当时的情况时说,觉得真的不行了。可是一种强烈的信念支持着他们,那就是前线的战士们正在等待着他们,等待着这些战略物资的救援。在高原上,由于气压过低,水根本无法煮开,他们就依靠着半生不熟的羊肉补充体力,硬是坚持走完全程,完成了这一伟大壮举。其间,牲口们都无法忍受严酷的体力透支,纷纷倒下,许多驼工也命丧昆仑。摄制组在当地拍摄时,见到沿途都是累累的白骨,甚至还有死人沟。
就这样,以无数驼工与牲口的生命为代价,前线的军队得到了最为短缺的轮胎、武器零件、药品、布匹等资源,依靠它们将敌人打退了一程又一程。战争胜利以后,这些曾经在昆仑山路上出生入死的知识分子与少数民族同胞们又回到了自己平静的生活中去,而这段故事也随之埋藏在他们每个人的心底,直到今天。
宁导说到此处,激动的语调平缓下来,她说,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就没有人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呢。此次广外之行,宁导的一大意外收获就是采访到了老院长黄建华老先生,他曾亲耳聆听了陆先生的教诲,经历了学生、同事、领导的一系列的身份转换,可谓对陆先生了解颇深。据他回忆,1965年广东外语学院创办时,陆振轩是西语学院的创始人之一,并以一口地道的法语和俄语担任起系主任的职务。可他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教书育人上,丝毫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生活。每当提工资、分房时,陆先生夫妇总是将这样的好机会让给“更加需要这些的同事”,却将自己的工资拿出一部分作为对品学兼优的学生的奖励。两人终身无儿无女,清贫一生。如今,陆先生简陋的故居已成危房,依然安静地坐落在校园一角,如同一位安详的老人,用深深的裂纹讲述自己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生……
陆振轩先生在教育自己的学生时曾经轻描淡写的提到过抗日战争时那段难忘的经历,却鲜有人将其公诸天下。当谈及这点时,陆可壁女士十分激动。她至今与当年组织驮运的留学生(现均为耄耋之年的老人)保持着联系,她说,没有一个人向党和人民邀过功的,都是淡泊一生,都是本专业内的专家人士,这点,他们六个人有着惊人的默契。陆女士说,宁导的片子拍出来一定是轰动性的,“毕竟,知道这段历史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了。”
宁导说,自己从今年四月份开始拍摄《翻越昆仑》这部纪录片,每取得一点进展,他心中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究竟是出自什么原因,参与这件事每个人——无论是少数民族驼工还是发起者,都选择了保持沉默?而且这一沉默,就是整整60年!
最后,我们只能将这个原因归结到中国人潜意识中的一种士大夫情结上来:将国家的危难与个人命运紧紧相连,而将退隐作为一生的归宿……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了,宁导第二天一早还要赶飞机回新疆,于是我们就此告退了。临走时,陆可壁女士紧紧握住宁导的手,犹如见到久违的亲人,许久许久不曾放开。
也许一切终将成为过眼云烟,可那些感人的故事却将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一遍遍的讲述,永不被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