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不同的是,长在他乡的人却有两个:一个有根无叶,一个有叶无根。
——题记
许多时候触及“故乡”这个词时,我总能隐约感觉得到它的气息在我的灵魂深处跳动。
如果时间可以累积的话,那么连同长短不一的假期加起来,我有一半的童年是和老家屋后的那一大片牵牛花纠缠在一起的。我一直庆幸我的父母结识在他乡,使故乡在我眼里并非像一张白纸那样的展露无遗,而是如蒙娜丽莎的微笑,亲切的神秘的,令人魂牵梦绕。隐约之间,似乎总有一根无限长的无形的线,维系着她和我的灵魂,无论我身在何处。也就是这根线,牵使我在地球绕太阳转了五个圈后重新回到她身边,去触摸那散落了的记忆。
故乡由于榕树多而被称为榕城。她只是一个老城区。由于没有多少重大的人文景观撑腰,一直以来都默默无闻。以至我五年后回到这里还在怀疑:这些年来外边翻天覆地的风气到底有多少渗入了这残破的老城墙?依旧的小桥流水人家。因为地理关系,江南风韵到这本已所剩无几,岁月的冲刷更使她褪去了原来的芳华。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但对于这点,我倒有些幸灾乐祸。我一直在担忧,像周庄丽都之类的古城,在被慕名而来的游客纷纷踏污之后,已被抹上商业色彩的她们不知几时会被铜臭污盖失没了原本清寂的灵魂。而榕城她由于无名,所以被人遗忘地安静着。在都市人眼里,可以把她看成现代版的世外桃源,也可以说她是一个被人遗弃的角落。但无论如何,她顶多只会苍老,而灵魂却不会变质。
对于童年印象中故乡的记忆,是在经历了十七年时间长河的冲刷中散落下来的。它们就像急流中光滑的卵石,即使在这世界上最柔情也最无情的液体的抚摸与冲击之下丧失了原本的锐利,却还是内坚如一。
故乡和故居虽然不能划上等号,但可以算是约等于。故居的年龄约是奶奶的三分之四。坐落于一条狭长的小巷的一座平凡的有两层式建筑的庭院内。那里有体无完肤但仍隐约可辨黑漆红心的院门,有高高的石槛和笨拙的木栓。伫立门前,伸出手轻轻一推,从门缝里就会挤出一声悠扬的“叽——呀——”,这恒古以来不变的音调,清涩而又悠长。日复一日地回荡在一个个苏醒的清晨,隐没在一个个沉睡的黑夜。
然后,进门,右拐,上楼,沿着走廊数下第四间就是我记忆开始萌芽的地方。
故居有一个精致的木制阁楼,于我而言那是个笼罩着神秘气息的地方。平日基于安全起见,一般我偷偷摸摸地迈不过三级木阶就会被大人们呵斥下来。而晚上我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因为怕遇到小如蟑螂老鼠大如那种非人之类的东西。只有在逢年过节大扫除之际才得以跟在大人屁股后面上去瞎撞和。阁楼顶中央有一口天井,站在下面仰头望去是白得耀眼的一方天。这时你会觉得天空并非那么遥远,仿佛是触手可及的。那时的我想着,望着,手便会不由自主地伸向那片光亮的白,可惜就算我踮足了脚跟也够不着窗棱。晌午的阁楼是最明亮的,四处充斥着阳光的味道,连同那一箱箱盖了灰的书,斑驳古朽的写字桌,都沾上了金黄的气息。我曾看见奶奶小心翼翼地从那褪了漆的抽屉中抽出一卷卷爸爸辉煌的过去,轻轻地拂去上面淡淡的灰尘,对我说你要好好学习像你爸一样的棒。而如今爸爸妈妈则对我说你一定要比我们强,要不将来连个岗给你下都没门更甭说上了。
盛夏的午后,我常爱平躺在蕴含着草香的席子上,一边听收音机里似乎永远没完没了的讲古台,一边盯着从小天窗泻下来的那一缕明媚的阳光中,无数披了金沙的灰色精灵欢快地旋转着,恣情地跳跃着,舞起了热烈的华尔兹。有时听着,看着,昏昏欲睡了,朦胧中突然传来了空灵的叮叮当当声,我便会跃起身抓起身边的小瓷盆和五毛钱奔向那诱人的豆腐花。小孩子总是嘴馋的。现在满是走街串巷比蚊子还扰人的叮当与吆喝却已经难以引起我感觉神经末梢丝毫的兴奋。我常常疑惑:麻木是否也是成长的代价?
记忆中故居的厨房常年飘溢着荷包蛋和甜浇糯米饭的香气,还有爷爷额头冒汗乐呵呵地为欢聚一堂的孙女们忙碌的身影。小时候的我爱粘人。每当我拽着爷爷的衣襟吵着要跟班闹得金豆欲掉的时候,爷爷总会变戏法似的双手在背后摸索片刻,然后在我面前一挥,展开,露出两个水灵诱人的鲜果。后来,我离开老家来到了这个有着各色各异芳香水果的城市,有时也会怀念起爷爷那一挥、一展给我所带来的乐趣。再后来,等我想搞清楚它的来龙去脉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
楼院里的人大都是安分守己的。他们安定简单地生活着。大家和睦地在同一个庭院里喝着同一口井里甘淳的水。虽然偶有鸡犬不宁的时候,但多是鸡犬尚未发觉就已息事宁人。这里的生活方式让我想起氏族。各家之间并没有太多的秘密。在这你找不到许多诸如隐私和OICQ的现代名词。或许人类不要太过文明太过科技发达反而可以相处得有人情味些。不像现在,每个人都把自己当动物园里的动物般关在寓所里,一不小心逾越了,连空气都感到陌生。
榕城河多桥多巷多,并且这三者同类之间有如多胞胎,害得本来有点路痴的我这次回去转了六条巷四座桥两条河才找到了故居的踪影。之后,望着早已转卖他人大门紧锁的故居,我竟有种“恐怕我将认不得房子,而房子也将认不得我了”(梁实秋《疲马恋旧秣,羁禽思故栖》)的凄凉。
故居前的小巷叫“许厝巷”,自打我出生就常在耳边浮现着她的名字。小巷很窄,站在中央双手平伸就已触到壁,可她却有无比的宽容,把巷中一切的是非祸福看在眼里,容在心里。当小时候的铃鼓已经锈迹斑斑的时候,只要天气不坏,我常喜欢晚饭后一个人沿着小巷漫步到巷口。夕阳的余辉泼了满满的一巷,四下里一片富丽堂皇。在这一片弥漫的金色中,从两旁布满风尘的蜿蜒的石砖缝里都透漏着一种叫沧桑的气息。还有墙根的青苔,如同古老而神秘的浮图,和历史一起安静地蔓延着。就这样沿着走去,离巷口几步之遥的当时巷内唯一一户镶了铁门的大院门口总懒洋洋地趴着一只长毛白狗。它曾是我最大的威胁之一。事隔五年,回去已不见它,或许是已投胎转世了吧。
巷口正对着一座古朴的石桥,桥下是仅容得下两只乌蓬船擦肩而过的绿色的河。这曾是个热闹繁华的地方。光是桥两头就各有两间香火不绝的庙宇。现在只剩一间,外表破落里边堂皇,寂寞又热闹地伫立着。庙旁是个天然的小集市。过去嘈杂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已被五年来的风尘掩埋了不少。年轻人大多选择了别处谋生,剩下的老人们对衣物并无太多的要求。以前走出巷口,我有时会在桥墩上歇歇脚。看着做买卖的小贩们各自收拾起行当或喜或忧地回家去,看着年轻漂亮的姑娘媳妇掠一掠额前的碎发抹抹双手抄起一盆洗净的衣物利索地踏上岸,看着亮了一豆昏黄的煤油灯的乌蓬船升起缕缕青烟,直到看着河边的灯从稀稀落落到热闹起来,扰乱了水中月亮的影子。风轻轻地亲吻着脸颊,脚下水声汩汩……可如今,小桥流水的种种风情已随同那潺潺的流水一去不复返,只剩下满河的浮萍废藻,淹没了所有的灯光月影。冥冥之中,我听到了小河的幽咽,如同哀怨的琵琶女。
离桥不远处有一株参天古榕,由于经受不住一次台风的打击,只剩下半截吝啬地吐着绿芽儿。我曾从那些不愿离开或无法离开这儿的老人们口中得知,那风光了近百年的硕大的树冠压塌过一间破旧不堪的民房,竟砸出一只木盆粗的蜈蚣。当然,传说了罢,要不恐怕孙行者得从西天跑回来了。
出了院门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是巷尾。它在我的记忆中是屋后满墙壮丽的牵牛花和两毛一根的冰棒。那里有一间一年四季都灰蒙蒙且潮湿的小店。夏天,小店里满口漏风的阿婆每次见我去惠顾都忘不了笑着递给我一根牛奶冰棒。几年来雀巢五羊阿波罗和路雪已冲逝了那冰棒的味道。而今的小店已湮灭得无影无踪,还有那紫得热闹的牵牛花,也解了咒般地消失在空气中。
一种物逝人非的沧桑……
这次回故居我选择了一个自认为是好好的天气。雨后的晴天,一切都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气。大概是因为觉得在这样的状态下头脑比较清晰吧。当我步步逼近这熟悉又陌生的故土时,我仿佛嗅到了游荡在童年里的空气。散落的记忆渐渐地丰满起来,我似乎踏步于倒流的时光中。重回的愉悦与激动在我的胸口荡漾着,过去发黄零碎的画面一幕幕的在眼前闪过,一个弧度也就随着在嘴角弯了起来。我那远逝了的童年的梦啊……
眼前的一切和越来越多的旧城改造使我担心老榕城终有一天也会在这世界上消失。“变”是这世界唯一不变的主旋律。老榕城也一直都在变化着,苍老着。因此,我只能竭力地用我的双眼深深地凝视着她的每一寸肌肤,用我的心迫切的感悟着她的每一丝残韵。以至于在她苍老得消失的时候,我能在我的灵魂深处,找到那失没了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