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奔流,潮音徐徐。也许就在那潮涨潮汐间,元明时期,潮腔形成,鼓声随着江水咚咚,曲声随着河流打转,从历史流淌到今天,潮剧,“一曲宋元余韵在”。
一个婉转清扬的笛声,一阵密集热烈的锣鼓,灯光一投,光亮铺满整个舞台,帷幕一拉,生旦净末丑粉墨登场。一顿一挫,才子佳人前世今生缘;一举一投,帝王将相昨夕今朝梦……
潮州人爱看戏。正二月间常有祭神庙会,邀几出潮剧,供神赏,与人娱。锣鼓未起,老人小孩抬桌搬凳坐满台前。曲声一起,台下俱静。老人们眯着眼,敲着节拍,如痴如醉,听烂了的唱词曲调,但还是有味,可以挑出唱工的精辟与不足处。望眼台上,人移影动,过往人事如在眼前,如一杯功夫茶,浸透着生活的味道。
北回归线经过的潮州气候温和,韩江水在平原上缓缓而流,时有涨潮,这样的水土滋养出来的戏曲温婉多情。潮剧曲调多为平缓,而趋热烈。曲牌取自元明以来南北曲、小曲时调,各有讲究,古韵浓浓。唱腔以清婉抒情见长,多曼声转折,清丽悠扬,缓处如云绕青岭、月洒荷塘,急处如珠走玉盘、泉流下滩。如《告亲夫》中当文淑贞目睹丈夫逼死前妻时的一段唱词:“是泪、是血、是恨、是仇,是泪是血是恨是仇。你泪血织成仇与恨,冤状告那人面兽心的盖良才。嗳圣母圣母三圣母,你毁天条私临凡界为刘郎华山受苦苦难捱。秋容姐,她比你债重,误将终身托狼才。刘郎为妻子愿卸心头肉,良才他,灭绝人性把妻子残害。宝莲灯下你夫妻母子欢聚首,圣母殿前,秋容姐他母子二命丧泉台。这陈尸冤命,这血溅神台,你应知,这杀人凶犯应惩戒。”先是一唱三叹,惊乍、悲痛;接着是短而急促的唱词,掷地有声;忽而音调一转,娓娓而叙,极尽哀婉;最后,唱调又转急,内涵饱满,铿锵有力,传达了她心中的悲愤与坚决。伴奏多用丝竹和打击乐器。笛的清、萧的和、二胡的凄、扬琴的脆,塑造了文场中的清丽背景。而多种锣鼓的敲打,或是悦耳动听或是深沉浓郁,与唱腔、弦乐配合有致,推动了情节,营造了各种氛围。
潮剧中的行当分类详细,由南戏的生、旦、净、末、丑、外、贴发展为十类丑、七类旦、五类生、三类净,以丑的演出最具特色。潮剧中文场居多,丑角不仅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其亦文亦武的技巧性表演往往还成为戏中亮点。如《闹钗》中花花公子胡连,通过折扇的开、合、翻、扑等变换了三十多种扇法,让人眼花缭乱。《老少配》中,糊涂而又无能的县官沈得清在审理两男争一女、两女争一男的糊涂案中,因案情复杂而激动时,挂在上唇的一字胡须不时上下颤动,最后竟翘至额角上,又自如地落在原位,让人在笑声中惊奇不断。而《柴房会》中小商人李老三夜宿客店柴房,半夜遇到莫二娘鬼魂,惊慌失措,爬上梯子,在梯上做出多种精彩的身段造型,既带有杂技表演色彩,又与人物心境配合得天衣无缝。
潮剧唱词大都口语化,生活化,通俗而又形象。《金花女》中《南山会》一折,驿丞出台时的道白:“驿丞小小是老爹,名字微微通京城,身穿日月通天袄,脚着龙舌吞沙靴。”“日月通天袄”“龙舌吞沙靴”说的是自己穿着破官袍破官靴,十分形象。四句短短的唱词,表现了一个穷官吏自我安慰的心理状态。《桃花过渡》中,进伯与桃花一个撑船一个搭渡,一唱一答,江上斗歌,唱以十二月调的《灯笼歌》和《蚯蚓歌》,以一年十二个月的地方风情事物作比喻,妙语连珠。《益春》中,黄五娘抗婚时,更是把潮州八景的名目贯串起来,“爹爹你纵似韩祠橡木亲圣教,也须念儿效金山古松志坚贞,我爱陈三龙湫宝塔冲霄志,不慕林大西湖鱼筏乐平生,你若甘坐看凤凰时雨摧弱柳,儿愿伴北阁佛灯了此生……”以“景”言志,脍炙人口。一方戏剧表一方风情,潮剧也是一副潮州风俗画。《荔镜记》有元宵观灯,潮人互相答歌的场景,《陈太爷选婿》则以端午节赛龙舟为开场第一幕。
潮州是海滨邹鲁,注重礼、中庸,所以潮剧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追求中和之美,悲喜沓见,最终总是“大团圆”。《告亲夫》是以妻告亲夫、父罪亲子、法不徇私、凶犯受惩为结局,给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宿命式的心理快慰。《荔镜记》是以陈三五娘在婢女益春的帮助下逃出黄府共奔泉州为结局,符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传统愿望。《苏六娘》一剧是以潮州民间传说为模本,传说苏员外娶妻林氏怀孕五胎却皆早产,请风水先生看了地理,说林宅卜居鹰地,应栽林木,一年后夫人产下女婴,取名六娘。长大后的六娘如花似玉,在潮阳西胪舅家寄读,与表兄郭继春日久生情。无奈族长做媒,将六娘强配讼棍杨子良。六娘坚决不从,写下绝命书,奔向黑黝黝的浩渺江波。故事虽以六娘的死为结局,但潮州人还是设法让它变得完美:榕江畔保留有苏六娘的故居和陵墓,“欲娶雅妻苏六娘”这句话流传至今……
阳光撇进狭长狭长的古巷,昔日府第越发显得清冷,偶一抬头,一挂红透的荔枝伸出墙外。莫非,里面正是黄五娘家,并蒂荔枝寄深情……只见檐下墙上依稀演着《林茂生进酒》,一个友谊永恒的故事,另一壁是《断桥会》,又是一个关于情与缘的美丽纠缠……
一个清扬的笛声,滴溜溜转过幽深幽深的古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