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近两年才喜欢上回家乡过年的。从小在城市培养的优越感让我对农村,甚至于对小乡镇,一直形成了一种多骨子里的轻视。长大以后,我才慢慢的感觉到独生子女的孤独。于是,回家乡和堂妹堂弟们热闹闹地过年,渐渐使我改变了原先那种有病的心态直至开始欢欣雀跃起来。
我的家乡在连平。这是粤北山区的一个贫穷的县份,雄奇的九连山守护着她,清澈的溪流滋润着她,纯朴的客家民风围绕着她。可这些,却已经是爸爸记忆里遥远而的往事了。我所能看到的,已经是那早已断流的小溪,褴褛破烂的旧围屋,被火烧得通红的秃土丘,堆满了垃圾的河岸。虽然如此,早晨把我唤醒的公鸡,田里悠闲吃草的老牛,巷子里追逐的小狗,都让这里充满了乡间特有的简单和自然。对我来说,这里还是所有美好的事情发生的地方。这里的山山水水是和连平的农民们紧密相连的,因为他们是连平的守护者。只是,在城市化的冲击下,这里的人们,是否能够和自然一样,还保留着她纯真质素的本质吗?
住在城市里的人,生活富裕了,品位提高了,崇尚自然的他们,这几年也开始返璞归真了。乡村里的人,开工厂了,发财致富了,住洋楼了。而住在连平农村的农民们,看着靠城市化逐渐富裕的城市和乡镇,看着自己故乡断水的河流和只剩下光秃秃或者那些癞痢头一样的山丘,看着自己破败的屋子和因为生态环境恶化而减产的土地,他们的心理不平衡了。他们没有去想着要通过务农致富,而是一心想进城,“守着穷山恶水就是贫穷。城里多的是发财机会!”这是他们唯一死认的理。
那些年,我的叔叔也和许许多多的农民一起,千方百计把一家人从农村转移到了县城。然而,初中的学历,却让他四处碰壁,工作靠关系,住房靠接济。他好不容易在一个不错的单位找到了一份司机的工作,但不高的工资还是让他一家老小的生活举步维艰。由于主客观的因素,作为一家之主但办法不多的叔叔似乎也已经习惯了向别人伸手,几个孩子的学费,买房的钱,总是要靠城里亲戚的资助,而他却似乎一点都不会脸红,有时甚至还会振振有辞。对于他来说,“出了头”的人帮助困难的亲戚是天经地义的。钱没赚到,吃喝玩乐的城里习惯他却好象学了不少。爱攀比的他没钱却总想要换大房子,没文化却总是希望找一份既清闲收入又高的工作。
叔叔当然并不是我们家乡唯一的一个“农转非“。很难想象,其他低学历、没关系的“农转非”们,怎样能在高消费的城里撑下去?农民都转居民了,农村却日益萧条,废弃的农田杂草从生,破落的祖屋、宗祠无人收拾,田间静悄悄的,屋里却传来阵阵“赌马”的喝彩声、六合彩机的旋转声。曾经有在外有所成就的“强人”为了帮扶家乡的穷乡亲来这里招工进城。但被招到城里打工的年轻人却吃不了苦,不到一周就全体逃回乡下,宁愿穿着拖鞋走街串巷,宁愿骑着摩托四处招摇。许多在城里呆不下去“农转非”们,却又羞于再回乡务农,怕有失脸面。
这样的恶性循环使得连平县城里到处是失业的“农转非”,他们在街头巷尾喝酒、嗑瓜子、串门,而急需精壮劳力的农村却人走楼空。过年了,隔离乡村的桃花开了,满山的桃花似火,烧旺了那里的经济,又是一个桃子的丰收季节,很多留守的农民靠着种桃发家致富了。而我们这里,曾经热闹的老屋里再没有应节食品的香味了,也不杀鸡宰猪了,老乡们不再走家串巷交换过年食品了,更听不到以往那庆贺丰收和佳节的好听的锣鼓声了。精壮劳力都进城了,剩下老人和孩子,谁还会关心乡下的老风俗呢?“街上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到。”,叔叔说。生活好过了,不用那么辛苦了,本来应该高兴的事,我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一是街上的东西没有家里的好吃;再是,他们丢了自己的看家本领,低学历的他们以后怎么过呢?还有,家乡的农业,难道真的要像干涸的河流,从此消失殆尽吗?
我们的家乡可能要指望从农村飞出的“金凤凰”了。就比如说考上了大学的表哥表弟。但他们却也许不会再回来家乡发展了,“凤凰”都是朝城市飞的,山沟里的爸妈还等在等着儿子们接他们到大城市享福呢。农村要依靠飞出去的凤凰怕是靠不住的,要靠就只能靠守着田地的农民和下一代的农村青年了。他们必须热爱乡土的山山水水,不怕艰辛地耕耘,有创新和经商意识,能让新农村与落后贫穷脱钩。
这些年轻人需要同样热爱土地的长辈的熏陶和感染。但是,相比起其他因征地失去土地、被迫以居民身份蜗居在城市的城中村的农民,连平的农民是自动放弃土地的;相比起怀念自己以前生活的农民,连平的农民是抛弃土地、宁愿远离土地的。让家乡和土地以及乡情去熏陶和感染后生们,又是一件何等艰难而遥远的事情啊。
我可爱的家乡啊,你将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