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难以自拔的日子。她一边不断地抽泣着,流出心疼又心酸的眼泪,一边又喃喃地向我诉说事情的经过。而我听到最多的是:“你哥他的脚,他的脚……”我一面不停地安慰着她,想让她从伤心地世界里暂时地缓过来,一面我的眼眶也在隐隐作泪。看着年将半百饱受沧桑之苦的母亲,看着她不断流泪的眼睛,我怎能自已啊……
母亲又断续地说着,此时此刻的她仿佛已逃离了自己的世界,而只有我哥哥,才满满地装在她心里。
那时天已经晚了,母亲的哭泣声也渐渐地黯淡下来了。我从厨房里走出来,暂时地离开母亲,又走到哥哥所在的房间。此时,已出嫁的姐姐也坐在哥哥身边,默默地揉捏哥僵肿的脚。她的手指不停地在哥的脚上飞动着,但却没有声音。我看到此时的姐姐是沉默的,全然不像以前嘴勤的姐姐。我又看了看哥哥,一眼便注意到他脖子上挂着一团红红的东西。仔细一辨认,便知道是母亲向神明求来保佑哥哥的护身符。那红红的护身符,是那么地清晰夺眼,分明挂着母亲无尽而虔诚的祈祷。它沉沉密密地围在哥的身边,让我想到寰宇中有一种东西的神奇。
此时哥哥好像是挂满了心绪的儿童,眼里还满满地噙着泪,手指不断地捏挤,轻声地问我说: “娘又哭了吗?娘又哭了吗?”他一连问了四次。
强烈的心酸感仿佛就要冲破我的眼睛,我又禁不住鼻子一酸,忙说:“没有,没有……”
可天性的使然使我的回答似乎成了一个不必要的谎言。
哥的情感忽然一下子崩了溃。他低头自语:“娘已经哭了好多次了,很多次了……我叫她不要再哭了,但她总是哭,我听了心酸,她哭我也哭……”
母亲此时也听到了哥啜泣的声音。她快步走进屋,强忍着热泪安慰哥哥。然而,看着儿子的疼惜,由心操控的眼眶堤坝并不能抵挡澎湃的爱海,在海与堤坝接触的那一刹那,堤坝碎然崩溃。
母子的哭声又一次撕破了僵静的天空的帷幕,让人心里深处的无限话语一刻也不容地迸发出来,尽变成颗颗滴落的清泪。
我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听着,想着,又默默地哭着。我前边的哥哥母亲姐姐已哭成一团。我想劝止,却觉得这是一种割裂:于是在那倚着墙,默默地在那呆着,心灵变成一片心雨。
天空渐渐黯淡,夜空逐渐漫长。我倚墙独站,想让这哭变成爱的海洋,变成爱的声音,变成亲情的宣言……
这是我上大学以来第一次回家。
那次回到家乡的车站已是黄昏。临近了,我打电话回家,高兴地叫让妈妈叫哥哥开车载我回去。但母亲却推说哥哥有事不能来了,言辞有点闪烁。我不禁奇怪,难道星期天哥哥还要做工?
不一会儿,母亲骑着单车来了。一如往常一样,她先问我累不累。我兴奋地看了看许久不见的母亲,却顿时又让我感到一种不安,母亲确实又苍老了许多,就像风中飘摇的蒲公英,银丝逐渐被吹散的那种感觉。
母亲见我一旁的同学行礼既多又无家人来接,于是就把车子借了给他。于是我和母亲步行回家。黄昏地,静静地,路上我又禁不住问母亲关于哥哥的事情来。但她说话像是在躲闪,声音小得像是被手按住了的铜锣,那样模糊低沉难辨。我不觉又不安起来。
不觉间,熟悉的屋子又再现我眼帘。我大步进入。坐了大半天的车,我早已是饥肠辘辘,母亲也如往常一样,不停地招呼我吃饭,边又责怪我为什么不在车上吃点垫垫肚子。那晚的饭菜很丰盛,但都是骨头汤,骨头菜,桌旁还摆着专门用来炖骨头的锅。
母亲又不停地我招呼我多吃点,多喝点。我一边应着,一边自顾不暇地与饭菜打交道。等我吃完饭,便上大厅来,侧眼一看,发觉哥在里面。我踱步进去,发现他的脚被纱布着着实实地包了好几圈,外面还套着一个脚模。我不禁诧异,心里像被刻了一刀,说不出来的滋味。眼珠也好像停滞,呆呆地看着那缠着纱布的脚。
我见了这般情景,心情已是黯淡不少。“好端端的怎么会弄成这样?”我轻问。
哥先不语,许久才挤出几个字来, “是开车时不小心弄的……”
我便不再追问,只是郁郁地说:“怎么那么不小心啊?以后开慢一点啊……”
哥点头。
但我仍有些疑问,于是又走进厨房,向母亲询问事情发生的经过。我话刚出口,母亲积聚了许久的情绪像是破了口的水,一股脑儿涌了出来。她半仰着头,嘴一张一翕,嘴里念着:“你来了就好了,来了就好了,我再不用那么寂寞了……”我顿时慌张不安起来。惧怕是哥哥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此时妈妈哽咽地说:“你哥哥开着刚买不久的车,一个月前在郊北顶被抢劫了……脚也被子弹打穿了,流了好多血,送去医院坐了几个小时的手术……”
深爱着每一个子女的母亲,即便是我们小时候一顿没有吃饱吃好都会深深自责,深深心痛的母亲,如今却遭遇到一生以来如此不幸的情况,心里自是割痛不已,并久久不能释怀。我心虽是不安,可也明白母亲现在急需一种心灵的抚慰。爸爸远在外省,姐姐也已出嫁,诺大的房子只剩下孤单单的母子两人。这过去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每晚昏暗灯光下,看着脚缠纱布的哥哥,两人相对,这应当是一种怎样的复杂心境?而今,我就站在母亲的眼前,看着被生活累苦了的她,看着无私为我们奉献的她,看着每天一大早就起床为我们求神祈祷的她,我的眼泪不觉簌簌而下,抱着她,陪着她,听她的倾诉,听她的心酸……
我想起了在学校的那一个月的时间,也就是哥哥受伤的一个月里。每每我打电话回家,母亲总是叮咛我要常常打电话回家,不要一星期只有一次。现在想来,母亲那时的抱怨是再正常不过了。寂寞加上心痛加上无奈加上自己不好的身体加上我没有常常打电话的一声安慰,不是很让人凄苦的么?
我是应该忏悔的,却不需要为自己找出太多的理由。
理由即使多了,仍会显得苍白。
夜暗了,可屋子里一点柔弱的光,却把黑夜照明了……
世间之母爱,就像清晨之光,是那早晨太阳初生的那一缕,是分娩后的快乐。她的生命力是那么地顽强,她的颜色是那么地浓厚,她的穿透力是那么地震撼人心。她让黑暗消退,让无助变得沉默,让可爱的光明温暖人心。她由初生太阳而生,穿透时间与空间的荆棘,舍弃物质的藩篱,造就一段段感人的永恒。母爱何等之微妙,何等之深沉,教人时时掩首沉思。
母爱之爱,诚然就像小时母亲掀开我们的蚊帐,摸着我们的额头亲切呼唤我们的那种感觉……
后记: 值母亲节即将来临之际,谨向我的母亲致以深深的谢意,希望我仍未复原的哥哥赶快康复,也愿天下所有母亲健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