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学路上的种种求索
4. 知与行
古今中外的哲学家对知与行的关系都有过许多探讨,我无意在此作哲学的遐思,而只想谈点自己在自学路上的一些考虑。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这是针对我喜欢读杂书而碰到的问题而言的:一是书读得多而杂,虽然可以拓宽我的知识面,但是遇到知识使用时,却又感到捉襟见肘,这说明人类的认知像海洋那样渊博,“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庄子),读书不能漫无边际。二是文科出身的人往往着重形象思维,而忽略理性的、逻辑的思维,而语言学又是文科中最接近数学的一门科学,这是从精确科学(exact science)的角度而言。所以在我转向语言学的时候,会往往受到以前所养成的思维方法的影响,并以此来对待语言学。
为了克服这些问题,我觉得要强调动手能力的培养,很多事情都必须亲自经历,例如我从学统计学到教统计学,再到应用统计学,完全是靠自己动手。我国考试中心和美国教育考试服务中心(即ETS, Educational Testing Service)有过一次关于考试的等值(Equating)问题的学术交流,该中心派了统计部当时的负责人Livingston等人来讨论。但当时美国并不了解我国高考的情况,他们要求提供一些信息。可是我国却只有我们在广东建立了一个模型和一套做法,而且我还有一篇英文稿,就先发给他们。在会上他们认可这个模型,并介绍主观题怎样等值的做法。我也对这个模型做了一点补充,发言中首先声明我是讨论会中唯一的没有经过统计学训练的人(因为当时我国考试中心的许多年轻人都是心理统计和教育测量学专业毕业的)。会后Livingston赞许地对我说,“你虽然没有经过训练,可是你是唯一做成功的。”其实我完全是摸出来的,连很多表达方式在汉语应该怎样说,都没有弄清楚,经常担心自己会讲一些外行话。
知于行应该是相互补充、互为因果的,不必讲究其先后(如朱熹的“知先行后”和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但是就我们这些文科出身的人来说,强调“知易行难”,却是有必要的。我们经常关注的心理语言学、社会语言学、应用语言学、生物语言学、神经语言学,等等都非常强调讨论来自实践性的行动,而不在于思辨性的交锋(虽然它也十分重要的),即不要做“坐在扶手椅上的语言学家”(armchair linguists),要亲自动手做实验,而且按现代科学研究的精神,提出和验证假设。
5. 尽信书不如无书
书读多了很容易产生拘泥书本、迷信书本的情况,应该防止。特别是读外国人写的东西,多半是根据当时当地情况归纳出来的,虽然可供参考,但是往往不完全符合我国的实际,所以不能照搬。这方面有几种不同的情况,首先,读书必须吃透原书的精神,而不能拘泥于片言只语。有很多经典的著作不是读一遍就能充分看懂的,要反复结合时代背景、历史渊源、成书意图,甚至作者其他相关著作,才能领悟其精神的。其次,对书本既然采取批判的眼光,也要“设身处地”、采取换位思想。例如荷兰人根据他们本国学习者学习英语的情况而终结出来的模型不完全适用于我国的英语学习者,因为两种母语和英语的历史渊源不一样。有许多研究既有民族性、本土性的一面,也有国际性、普遍性的一面。必须独立思考,吸取对我们有用的东西。第三,我们有时会把外国人设计的实验(包括素材和方法)在中国学习者身上重复,往往得不到相同的结果,例如在中国人身上做智力测验。可能是对实验的内部和外部的变量没有很好地控制,所以结果不一样。
“无书”并不是无须看书,而是经过多番“寻寻觅觅”,最后才蓦然回首憬悟过来而达到的那种最高境界——顿悟,正如武侠小说所说的“手中无剑、心中无剑”。只有真正地把书读透了,才能做到“心中无书”,做书本的主人,而“尽信书”则仅是做书本的奴隶、教条的信奉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谈到人生和治学的三大境界中的最高领域为“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正是这番心情的真实写照。我并不认为自己已经达到这个境界,故只能以做一个图书馆管理员而自许。图书馆管理员是图书和读者的中介,他一辈子和图书打交道、热爱、收藏、介绍和整理图书,他传递着知识和文明,使人类的香火得以延绵。我觉得能够向读者介绍和推荐一些好书,也是功德无量的事。但我总是在向读者推荐图书的同时往往也不忘善意地提醒他们,尽信书不如无书!要学会驾驭书本,而不要被书本所驾驭!
6. 我的教训
拉杂地说了上面几条,无非是在自学道路上跌倒而又爬起来的一些体会。但是在读书方面,我并不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成功人士”,《礼记-学记》说,“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然后能自强也。”越看书越发现自己的不足,越教书越发现我的无知,世界太广博,而个人又太渺小了。试谈一点个人的教训,以和青年们共勉。首先,我的理科基础没有打好,特别数学没有学好,常引以为终生的憾事。我曾多次想自学高等数学(微积分),但终于因为基础过于薄弱,学了半天仅得皮毛。现代实验科学需要很多统计学知识,我在自学和教统计学过程中,碰到了统计学中多元分析的许多问题,特别是需要亲自动手,没有高等数学知识就做不下去。二是要多学点逻辑学知识,不管是形式逻辑,还是模态逻辑,和学习句法学、语义学、心理语言学、语用学、计算机编程技术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逻辑学又是一门既古老又年轻的科学,我自问这门科学没有学好。三是掌握一种计算机语言,未来学家Nasbitt所写的《大趋势》说过,“要想真正取得成功,你必须要懂三种语言:流利的英语、西班牙语和电脑语言。”我最初购买一台个人电脑时,也曾学过一点Basic语言,并试图编写一些程序,感到获益良多。因为懂得了计算机如何运作,知道它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可惜的是程序语言层出不穷,未能再接再厉学更一点高级语言,常以为憾。四是年岁越增,越脱离教学实践,对学生在英语学习中所碰到的问题缺乏亲身体会。
我已年逾80,回首前尘,实在说不上有多大学术贡献,只能说点读书的经验和教训,确实是和苏轼有同感,“昔之学者,见书之难,而今之学者,有书而不读。”希望后来者多读点书,不管是纸面的,还是电子的书。我不相信书中有什么黄金屋和颜如玉,但觉得孔老夫子所说的“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倒是我一生的写照!(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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