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以革新为道
我常爱引用以《乌衣巷》、《陋室铭》而闻名于世的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话,“以不息为体,以日新为道”,作为我的座右铭。其意思就是以自强不息为主体,走鼎故纳新的道路。革新是人类认知发展的必由之路,这是因为我们处在信息的数量和流量不断增加的信息革命时代,人类的知识的老化率也随之增加。从放射性元素、血浆、药物到科学文献都有半衰期(即有一半成分老化)。在工业经济时代,一个人在4年大学里所学到的知识可以受用终生,只有很少一部分会过时和老化。知识经济时代则不然,数据分析显示高级工程师的知识半衰期为3年,工程师的知识半衰期为5年,一般技术人员的知识半衰期也只有7年,以平均知识半衰期6年计算,一个大学生毕业时,其4年所学知识可能有30%已经老化。根据Burton 和 Kebler的老化方程式计算,科学文献的半衰期为5年,如果一个人大学毕业后5年的知识不更新,他就有一半的知识老化。随着互联网的普及,人类知识的半衰期更为大大缩短,有人认为,一个互联网的资源的半衰期只有6个月。更有人估计,人一生中用到的知识,只有20%是来自学校,80%来自其它管道,所以必须通过各种办法(包括自学和再进修)来更新。这是“以日新为道”的主要的理据,也就是庄子所叹说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和《四书-大学》中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含意。朱熹则有更形象的说法,“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活水”就是不断吸收新知识,而池塘因为有了它才能清澈见底。
这是就人类的整体认知而言的。从个人认知角度看,新与旧的关系却是相对的。自己所不知的东西都是新的东西,而自己所已知的东西,却不一定都是新的,因为未知的东西层出不绝,所以“革新”也带有“更新”的味道,所以我们决不能满足于自己所掌握的知识,所以韩愈说“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只能活到老,学到老,自强不息。从历史的角度看,越是变革的年代,学科之间的联系越密切,文艺复兴时代出现了Da Vinci那样的百科全书派,而我们现在所处的信息(后信息)时代也呼唤着跨学科的联系,一个学科的发展往往会催化别的学科的变革。牛津哲学家Austin对语言行为的研究触发起语用学、心理语言学、社会语言学和应用语言学的发展,而语言基因FOX2P的发现对了解物种起源、人类进化、语言的产生、语言缺陷治疗、语言教学也会发生重大影响。对猿猴学话的观察和研究也会对我们研究人类交际系统(特别是利他性行为和合作性的原则)提供许多启发。在描述新世纪的学科联系的相互作用,不妨引用一句常用的成语,那就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至于怎样才能走革新的道路,这倒是需要多说两句的。(1)既然革新源于历史发展,所以新和旧其实是一种继承的关系,通过扬弃旧的东西而发展新的东西;革新不是漫无目标地标新立异,找一些“噱头”。(2)革新需要实践、观察和深入思考,并非一蹴而就的。现在的研究生培养中也非常强调创新精神,有的研究生也很想在研究中提出一些什么新意,但是他们往往是把别人的思想抄袭过来,换一个名目或说法,其实是换了一顶“新”帽子。有的研究更是根据局部的一点点实验和观察,着意于提出一个什么全局性的新模型,甚至说什么多模态(multi-modal)模型。我认为创新不是拍脑袋的遐思,也不是没有真实内容的“皇帝的新衣”,更不是没有经过历史检验的痴人说梦。(3)要有敏锐的能力。新鲜事物处在萌芽状态是不容易发现到的,所谓“风起于青苹之末”,大思潮往往萌发于不易察觉之处。但是新鲜事物是否真的就是新鲜事物?还仅是昙花一现?却需要审慎的判断能力。这就认知科学和管理科学中所谓不确定情况下判断的问题。这里就不展开了。
革新应该深入研究者的骨髓,成为指导研究者终身实践的一盏指路明灯,这就是“以不息为体”的真谛。人类的认知是不会有顶峰的,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我们要达到的也许不在于哪个高峰,而在于“攀登”。
3.广博与专攻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韩愈),这就是说,做学问可以有先(师)后(学生),但是专攻则无先后之分,能者为师;所以“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但是他没有接触到广博与专攻得到关系。
广博就是“杂学”,由于种种原因,我从小就养成喜欢看杂书的习惯,回国升学后,我买了一本解放后刚出版的《翻译通报》合订本,看到里面有好几篇翻译界老前辈写的关于“杂学”与翻译的关系的文章,深有同感。我曾做过业余的口译,也翻译过一些作品,痛感知识面的宽窄和翻译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杂学”这门复杂的学问,尽量多看点我的专业以外的“闲书”。不妨举一、两个例子说明“杂学”的作用。1956年,我被借调到北京去当北京杂技团的英语翻译,到印尼、印度、缅甸等地访问演出九个月。在印尼时我陪同团长去参观一个地方的土特产展览会,团长被一种手工艺品所吸引,就停下来问它的原料是什么。印尼的主人说了一个我听不懂的印尼语,我无法找出它的英语对应词,只能按发音来说。结果团长反问,这是不是海南岛的什么什么的?我既没有去过海南,更不知道那什么什么的是否就是印尼的什么什么的,当场就卡壳了。在文革以后,商务印书馆约当时广外美英问题研究室翻译William Manchester的《1932-1972年美国实录》(即《光荣与梦想》),我负责翻译第18章《分裂之家》。刚好这一章谈的50年代朝鲜战争时美国的生活场景,当时电视剧刚露头角,所以书内谈了不少电视广告、生活时尚的东西,可是在我们翻译此书时已事隔数十年,而我们对抗美援朝间美国生活却一无所知,不少时尚的东西又往往昙花一现。这一章作者提供了的注释只有4条,我经过请教翻译大家王宗炎先生后,弄懂了不少,加了57条。但是还有一处始终没法弄懂,书中有一句Outside Detroit the market offered those who had everything solid gold toothpicks, whiskey- flavored toothpaste, and His and Her submarines,句中的submarines是什么东西?翻遍了我所有的英语词典,都只有“潜艇”一个意义,那么潜艇为何还有男女专用的?而且在市场上就可以买到?我无法解开这个疑窦,只好硬着头皮把它们译成“男用和女用的潜水艇”,一直到最近才偶然从一个国外广告里发现,submarines 原来指的是一种紧身的泳衣或潜水衣,男装和女装不一样,男的只有一条三角裤,女的则是两点装或三点装,并有图说明,而Submarine更有可能原是一个商标名,才恍然大悟。
为了扩大自己的视野,我经常到学校和系图书馆去找书看,借来匆匆浏览,便又把书还去。谁知道这还差点酿成大祸。在文革初期,始于北京的抓“三家村”恶行一下子就传到广州高校,而三家村的几位首领又以“杂家”称著。当时中大红卫兵正在大抓“牛鬼蛇神”,送到“牛栏”,一天一张大字报突然出现在中大外语系大字报栏,《不要放过这个小杂家!》,署名为系图书馆员工。大字报点了我的名,因为我经常到系图书馆去借些杂书看,他们保留有借书记录。这一下子害得我惶惶不可终日,大概不是因为我还没有资格当“牛鬼蛇神”,还是因为“革命小将”没有看到这张大字报,我总算虚惊一场,逃过了这一劫。
广博与专攻是互补的,那就是在广博的基础上专攻,所以胡适有言:“为学要如金字塔,要能广大要提高”。广博就是拓宽自己的视野,Bacon曾谈到读书对人的塑造的种种好处,“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王佐良译)我从小就爱看杂书,倒不是为了做人,而是无书可读,有书就读,有点像贾宝玉之于脂粉。
广博和专攻的关系也可以理解为打外围战和攻坚战的关系,两者都不可少,但是它们的战术却不同。广博要杂而不乱、粗中有细,特别在当今信息爆炸的社会里,信息管理成了核心问题,所以Negroponte 在《数字化生存》里强调“少就是多”,我们需要的是像英国管家那样管理信息,强调关注关于信息的信息。我具体的做法是以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作为专攻的目标,而把那些支撑科学(心理学、社会学、教育学、统计学……)作为我的外围,每个学科都选读一些有关的基本读物(教科书),每个学科都看几本,有的只看其目录(即史树清所说的“书皮学”),有的从头到尾大致翻阅,要求做到凡谈到有关学科时知道有哪些读物可以参阅。专攻要读透其内容,挖地三尺,所谓“读书百遍而义自见”,必要时要能够做到用汉语转述其内容,我对一些学生我也是要求他们用汉语写读书报告。能够用汉语写出来,就表示你是经过咀嚼和消化的,吐出来的个人体会,和在书本上画条横线,做个记号,甚至搬字过纸,很不一样。用汉语写出来就是强迫你把书读透。我自己就有过这样的经验,因为习惯于泛读杂书,有的书虽然看过两三遍,很容易跳过一些关键的表达语,不得要领。于是就硬着头皮试图一句一句地用汉语来表达,才能了解到作者为什么这样说,而不那样说;达到了“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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