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在任何人任何事面前说我们可以等待,说我们还有机会,可在老人这个问题上不行,因为他们不能等,他们经不起等待。
———题记
我的外公,云南呈贡。我的外婆,浙江苍南。
我的外公年轻时追随国民党横跨大半个中国,九死一生;我的外婆幼时便丧双亲,被狠心的哥哥送入地主家,受尽凌辱。
我外公的故事,和我外婆的故事,都不简单。而我外公和我外婆的故事,却简单到把半个世纪的岁月,拉成直线。
那一年,他们相遇了,外婆仰外公稳重,外公怜外婆孤苦,于是,他们在远离江南远离昆滇的地方找了个家,安定下来,生儿育女。这一住,就是一辈子。
然后,有了他们的六个儿女。然后,儿女们也有了儿女。
半个世纪的时光轻泻如流水。
印象中的外公,寡言少语,有点固执,有点暴躁,喜欢很早地睡觉和很早地起床,喜欢驼着背背着手,孤独地走过人群喧哗的街道。有时他会被我们逗得哈哈大笑,但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的还是沉默的背影和刀刻般冷峻的面容。
因此儿时的印象,更多的是关于外婆。
我出生不久,妈妈就在另一个地方有了另一个工作,于是有了我和外婆相依的那几年。我的外婆,从来不喜欢吃鱼,她总是把一块一块鱼肉挟好,把鱼刺挑掉,看我吃下去,然后自己就着剩下的汤汁拌饭,说这样吃饭香。我的外婆,常常半夜醒来四五次,帮我把被角塞严,看我是不是饿了,冷了。酷暑的时候,我的外婆怕我吹风扇着凉,就一手摇着蒲扇,一手哄我入睡,一惊一乍直到天明。严寒的时候,外婆天未亮就起床,颤颤巍巍地走在结冰的路面上,为让我一起床就吃到热乎乎的早餐。
因为有了外婆,我有了童年,而因为有了我,外婆老了。
外婆老了,我长大了。我却离开了外婆,去了妈妈身边,留下外婆一个人,在晚景中独自守着回忆、等待、思念。
中考那一年,外婆来我家住了一阵子,可过了不久便走了。可能她还是喜欢老房子和老茶杯的味道。记得那段日子,外婆每晚坐在阳台上,一边为我剥栗子,一边望着我回家。那双因为我而苍老的手,还在为我而劳作。记得那时我想,等我考完之后,我一定要到外婆身边,我要为她洗衣做饭剥栗子,我要补偿她十几年来一步一步苍老的光阴。
可我的外婆,等不到那年夏天。脑梗塞让她彻底地瘫痪了。
我的外婆老了,彻底地老了,老到不会说话,不会走路,老到不再为我挑鱼骨头。如今,我就算剥尽了天下的栗子又怎样?我的外婆甚至不知道那是栗子。
那一年的夏天,外公像变了一个人。
变得更加暴躁和偏执的外公开始占据我的记忆。外公开始不看电视,不出门,开始不和任何人说话地,躺在沙发上一天一天扼杀自己的时间。我原以为外公与外婆的世界只有柴米油盐,我以为他们的结合不过是命运的凑巧,可没想到他们早已爱得深沉,爱得融为一体。
仿佛是受到某种召唤,自从外婆瘫痪以后,外公也一点一点变得苍老和迟钝。每一年回去见到他的时候,我都不忍心看他,那种一次比一次更加腐朽的气息,让我胆战心惊。有时候我会努力陪外公聊聊天,那段他当国民党时差点被枪毙的历史,他每次都要说,每说起来都要说好几遍,他的记忆力,已经让他记不得他自己说过的话了。我如饥似渴地听着,好怕下次回家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
外婆家的老房子因为拆迁早已不复存在。为了照顾的方便,两个老人分住在几个儿女家里,两相遥望。如今,已没有“外婆家”这个概念。那些对外公望而生畏的日子,那些被外婆宠被外婆唠叨的日子,那些围聚在外婆家大暖炉前温暖的日子,那些在外婆家疯在外婆家闹在外婆家捉迷藏在外婆家动不动受气就哭的日子,那些童年,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曾经在生命中浓墨重彩地肆意渲染的气息,和我的外婆外公一样,已逐渐苍老黯淡,并且早晚有一天,要化为一束尘埃,飘荡在记忆的风里,飘散开来,飘散开去……
今日此时,我的外公外婆,也许也躺在各自的床上,隔着窗户,也许他们看见了天上的月亮,也许他们知道今天是中秋节了,也许他们想起了半个世纪来风风雨雨走过的日子,也许那五十个一起度过的中秋,忽然会快如闪电地在他们脑中放映,让他们刻骨铭心地彼此思念,也许,也许……
而我,只愿我的外公和外婆,能开开心心走完剩下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