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天凉如水,秋风瑟瑟,斑驳的月影悄然洒在睫毛上。微微的颤动,轻轻的叹息,朦胧的眸子便碰上了月光。
躺在长椅上不知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此时身上多了一条有流苏的毯子,是外婆为我盖上的。
轻轻踮脚来到客厅,桌子上还残留着瓜果和食品。兀自清醒这是中秋之夜。恼怒月影的打扰,每到这个萧瑟之夜,我都只想用睡眠去抵御。
但心中知道,最想逃避这个夜的,还不是我。悄悄走近外婆的房间,只见她背对着门侧躺着,身上搭着薄薄的被褥。瘦小的身子,肩头微微颤动。她的前方是雕花的古色窗棂,没拉窗帘,风大片大片地贯进来。看过去,窗外正是花好月圆。月光照得她的满头银发闪闪发亮。
我有点担心,便轻轻叫唤,外婆,你睡了吗?
没有回答。只有轻微的叹息。
这样一个无眠的夜,最凄美,却又最长。也许应把窗帘拉上,这样便少了思念的理由。但也应觉得庆幸,每年的中秋外孙女都坚持来陪我,我知道她是害怕我孤独。善良的孩子。然而她毕竟也只是孩子,累了,就会安静的睡,无忧无虑。
隐约听到她的声音,夜深了,只是幻觉吧。我在心中应着。也许拥有这些我该满足了。
不应有恨,何事长相别时圆
而我知道外婆没有睡。她在想着一个人。五十年前那个美好的中秋夜,外婆遇到了让她牵挂一生的男人,那个高大俊朗,风度翩翩的善良男人,我的外公。他们相遇相知,相爱相守,走过甜酸苦辣的几十年。新婚时,一间阴冷的小平房,几件简单的家具,贴着几张红艳的“双喜”剪纸玻璃窗,便成了他们的新房。小两口依然笑嘻嘻的,外婆山涧摘的鲜花,外公亲手做的木制小工艺品,把新房装饰得低调却华丽。婚后第一年的中秋,物质的匮乏,没有精良的食物。但两人吃着自己亲手做的小糯汤圆,亦觉心中满是欢喜。外婆说,若与相爱的人一起,其实别无他求。
后来,他们就有了我妈妈,生活也渐渐好起来了。有了月饼,每年也正正经经过起了中秋。再后来,妈妈也成了家,有了我。但外公外婆还是不忘自己做小糯汤圆,他们说,吃了就团团圆圆。印象中,他们的感情是那种沉默无语,却能从彼此的眼角眉梢感应到对方的感觉;是那种在街的转角目送对方的情形;是在夕阳下散步,两人一前一后,却从不追赶也从不催促的默契。这样的感情。可喻而不可言。正是这样的一种相濡以沫,让我相信了他们永远不会分离。
其实我并不埋怨的,我甚至感激,为曾赐给我一个温暖的男人,为一段温暖的日子。我只是不喜欢中秋,因为它在那天给我们一切,却又在那天收回一切。给他是长久的逝,而留给我的是残喘的生。
也许那一轮明月对我有什么怨恨,在本应团聚的那天要我们分离,而自己却在我们分离时圆。每到这个日子,我总忍不住叩问窗外的明月,从不拉窗帘。
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
记事后不久,我就跟随父母移居到南方城市。与外公外婆聚少离多。
又到中秋,放学的路上却遇上双眼红肿的母亲,听到的却是外公去世的噩耗。我无法相信这是事实,当时甚至哭不出来。聚家连夜奔丧。当车子在空荡的公路上飞驰时,我仿佛看到别的人家都在温暖的灯光下,吃着小糯汤圆,赏着月光。而探头看天,头顶只有愁云惨雾。真的,那一刻真的没有月亮。我不敢想见到外公的那一刻,我更不愿想见到外婆的那一刻。只有生死才能把他们分开的那一刻。
在小县破旧的医院里,我见到了外公,他只是安静的躺着,似乎只是睡过去了。他的躯体像山寺的晚钟,肃穆而沉寂。那一刻他没有痛苦。他把痛苦都留给了外婆。而外婆不在。她不在……
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我跌跌撞撞来到他们的那间老屋。在夜雨中,那间房子显得特别孤独。推门进去,里面没有开灯,客厅里也没有人,桌子上还放着一盒没有开封的月饼。转进房去,里面悄无声息。在那张双人大床上,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着,背对我躺着,双肩在微微地颤动,出了滴答的雨声,我听不到一点的声音。
外婆,我唤她。
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她只是缓缓转过脸来。跟我说,你外公走了。然后泪如雨下。几天几夜。
那件事以后,外婆像一下子显得老了,原来半白的头发变成满头银丝,脸上本来浅浅的皱纹也越发的多与深。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沉默不语,一个人呆坐,或是侧躺沉思,也没有再在我们面前哭泣过。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
我们家也再没有大肆地欢庆过中秋,这个节日对我们来说,太沉重。或者说,中秋是我们家的一块伤疤,谁也不敢去揭,也不愿去揭。
我觉得月亮再也不会圆了。
老伴走了以后,我跟随女儿去了南方的城市。这里有海。看着海的时候,觉得内心有种安慰。我坚持让他们给我找了间干净的小屋一个人住,平时一个人做做运动,买买菜,散散步,尽量过些平静的生活。我渐渐接受了那个残酷的事实。只是有时在月圆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过去的那些事,眼泪就落下来。但有天晚上,梦见中秋之夜,年少时的老伴牵着年少时的我的手,走向海。他对我说,我的眸子闪亮,你的眸子发光,两颗心也变得透明了。你要好好地活。
突然明白,其实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如果彼此深爱,就不存在真实意义上的月缺。
我发现我可以不难过了。
今年中秋前,外婆终于搬离她的小屋,跟我们一起生活了。此时,外公离开我们已整整八年。那个曾在数个中秋夜背对我看窗的身影,终于愿意转过身来,对我们微笑,然后释然地睡到天亮。
我在想,也许自己也再不必要在中秋午夜惊醒了。我的伤痛,也应该要痊愈了。
明月,今夜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