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教版二年级语文书里,收录了柳宗元谪居永州时写的《江雪》。这表示从专家角度来看,八岁孩童也能阅读和接受这首五言绝句: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它描绘了一个简单的场景:万籁俱寂,大雪漫江,一艘小船载着一个穿蓑戴笠、独自垂钓的老渔翁。
除去诗题,拢共20个字,受篇幅、音律、结构的限制,五言绝句很难完成宏大主题或细节描摹。如果是由长篇大论型代表选手白居易来写,恐怕20个字都在铺垫、烘托,没法进入正题。而在柳宗元笔下,写景、写人、叙事、抒情、说理通通一气呵成,浑然一体,不经刻意雕琢,遣词成诗简洁又清爽。这首诗就像白描水墨画,表面上是静态的,有一种物我两忘、虚空澄明的境界,充满了静谧美。在平静的画面中,老渔翁宛如武林传说中的世外高人,淡然出现在大雪纷飞的江上,在天寒地冻中专心垂钓,显得清高孤傲,令人捉摸不透,自带叫人不敢小觑的气场。
柳宗元出身河东柳氏大户,祖上七代为官,“家有赐书三千卷”。21岁进士及第,连年春风得意,十余载高歌升迁,32岁便官至礼部员外。其后好运戛然而止,宪宗对永贞革新派大加清算,柳宗元先被贬为邵州刺史,后又加贬为永州司马。朝廷专门发文,点名柳宗元等八人“纵缝恩赦,不在量移之限”。可想而知,他当时一定万念俱灰。对别人来说,升迁贬谪尚有变数,而柳宗元至少在宪宗朝内永无出头之日。
仅有眼前路,没有身后事。困在永州,柳宗元在孤独与无望中,寄情山水,天地万物成就了他的心灵之旅。寒冷肃杀,极致安静,没有喧闹的鸟,没有世俗的人,凡夫俗物都到不了这方净土。大雪纷飞,天寒水冷,并不是钓鱼的好时候,老渔翁钓的不只是鱼,也是天地间的精神独往,更是沉默而坚守的人生智慧。千山、万径、寒江,个人在天地间如此渺小。世态炎凉,宦情孤冷,独钓寒江之鱼——这正是柳宗元自我姿态的生动展示,以“渔隐”对抗世俗,昭示不屈,既有姜太公钓鱼的气定神闲,又有诸葛亮识破天机的云淡风轻。
《江雪》返璞归真,作为一首纯粹写景的诗,继承了《诗经》托物言志的传统,发扬了《楚辞·渔父》的渔父形象,堪称是五言绝句里的巅峰之作。苏轼在读后曾感叹,人和人之间是有“次元壁”的:“人性有隔也哉!殆天所赋,不可及也已。”
“孤舟蓑笠翁”呈现的渔父形象,作为一个饱含隐逸意味和智慧象征的文化符号,是历代文人吟咏不绝的对象。
《诗经》中有许多关于渔父的诗句。但彼时的渔父暂无文化意味,大多指的就是捕鱼为生的劳动人民。如:“其钓维何?维鲂及鱮。维鲂及鱮,薄言观者。”他钓了什么?钓了好吃的鳊鱼和鲢鱼。
稍晚,在先秦史书中,出现了让渔父焕然突破成文化意象的关键人物——太公吕望。《吕氏春秋》中有“太公钓于滋泉,遭纣之世也,故文王得之而王”的说法,《史记》中也有“吕尚盖尝穷困,年老矣,以渔钓奸周西伯”的记载。从那时开始,姜子牙、范蠡、伍子胥等传说故事涌现,渔父日渐脱离生活意味,有了隐逸高人的味道。
首次为渔父赋予“隐者”深意的是屈原。《楚辞·渔父》中,渔父以“何不自令放为”一语点醒屈原,令其顿悟“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的离场,在屈原笔下逸趣横生,“莞尔而笑,鼓枻而去”,边笑边划船,嘴里吟唱着:“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完全是高人的模样,令人肃然起敬。
在《庄子·渔父》里,渔父形象更添神秘,来去无踪,有着大智慧。渔父当面批评孔子不在其位而谋其政,提出了“法天贵真”的主张,把“真”的涵义讲得非常透彻,让孔子折服得想拜其为师。奈何渔父却认为孔子不足以“妙道”,转头撑船而去。
要么庸俗,要么孤独。自此之后,文人墨客在创作中多以渔父为智慧隐者。渔父超然于世界之外,守着心灵净地,在难以调和的人世矛盾中独善其身。
小舟远逝,江海余生,物我归一,寄托了无数颗孤守己见、远离尘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