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月,月对我说话。
月说,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叫月,她不知道人们给她取了什么名字,每天任由引力拉着自己转了一圈又一圈。她最喜欢的就是默默环视整个蓝色的星球,津津有味地观察上面那小小生物的活动,就像观看一场盛大的、道具精良的默剧,而观众只有她一个。她以前从不说话,因为无人倾听,也无话可讲。
“很久之前,这个星球是极其迷恋我的。”她翘起长长的腿,俯身把手肘撑在膝盖上,长长的衣摆顺着身体垂在目光所至的地上。以前,人们也都是这样,穿着长长的衣裙,一直盖过双脚。她看见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对她说话,带着不同的感情:有时面带微笑举着酒杯,有时泪光闪闪满目萧然;也看见他们在精心记录着自己生命的轨迹。她不知道文人为她吟诗给她作赋,也不知道自己在他们口中有时是婵娟,有时是玉盘。因为在我告知她这些行为之前,没有人与她交谈。她恍然大悟。又说自己能感受到:双双深邃的瞳孔里映射的自己,一定落落大方,是极美的。
那时的黑暗里,只有星星点点的幽幽灯火。自己是夜晚中最显眼的光源,这令她很是自豪。有些自信,又有些欣慰地满怀期盼,在每个夜晚与这些小家伙见面。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在她近乎永恒的生命中只是上一秒——“忽然都变了。”月变得郁郁寡欢。这个星球变得不再需要她。黑暗时分,摆在她面前的已经是一场场不间断的灯火表演,照亮她脸上心上所有平坦的、坎坷的每个角落。默剧舞台迸发出的强光,有时竟然晃得她睁不开眼,生生挤出眼泪。月看见她的小人儿们突然换上了短短的衣服,每天走路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两三倍,整天对着面前各种发光的小盒子笑个不停。但是这些还远不足以伤她的心。最令人感到难过的是,自这些灯光在地球上如春草般簌簌而起的那一天起,她就极少看见一双眼睛了。她想念的那些含情脉脉的目光早已进了坟墓,被灯光掩埋。不能再与任何眼神交流,她少了千万个朋友。
“永恒是多么荒诞啊。”月悲伤地说。
她说她无比嫉妒那些夺了她的迷恋者的灯光,甚至有一瞬间想要推翻那些挡住自己的林立的障碍。有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再次被关注了,因为人们忽然来到她的面前,关注她的身体。她以为自己重新成为他们的朋友。可是百分之百的希望在时间面前很快被磨成百分之九十九的绝望和无奈,这些人回去之后,就像无事发生一样,低头做自己的事情。她看见自己的照片出现在发光的盒子里,在那里她第一次看见自己。确实是极美的。她自己也知道,那剩下百分之一的期盼会永远留给那些爱她的生命。
“可为什么却不再愿意抬头看我眼了呢?”她问道。
我没有回答。月还是感觉很不解,寂寞又苦闷。她低下头,把脸埋进手掌心,不明白是自己过于多情,还是世事本就如此。她看见有科学家在研究她为什么离地球越来越近,于是好像有些明白了。自己那些无声的心思,他们永远不会明白。
我把目光躲避开,知道这个声音还会继续。
“永恒就是从不停止的变化啊。”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