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中时搬了家。搬家以前,对我吸引力最大的东西,除了电视电脑,就是门口的电梯了。电梯总是很神秘:里面常年弥漫一股潮湿的车库味道;一个提示音总在恰到好处的铃声后响起,机械又威严;不稳定地亮着的昏黄灯光,运行时四方稳定的嗡嗡声。电梯总是那么有条不紊,就像上个世纪地位颇高的出租车司机,懒洋洋地,高傲地,顺路捎我们一程。
每个小朋友都曾是哆啦A梦迷,我也不例外。我曾用幼儿园小朋友最大的力气思考,得出一个“石破天惊”的结论:电梯就是任意门!不然,它怎么可能变出我和爸爸妈妈和邻家爷爷奶奶,又把大家传送出去呢?不过,显然我家门口的任意门更高级,因为它还有显示屏。
每当夜晚下班的时候,电梯就会陆续“吐”出孩子们的爸爸妈妈们来,而白天则慢悠悠吞吐一些爷爷奶奶——当然包括拉着我的爷爷。我永远记得那时的午后,在日复一日的金色的阳光下,爷爷弯腰牵着我小小的手,拴着我迫不及待的心,缓缓乘电梯下楼,缓缓走向公园。最令我自豪的是,每当一踏出回家的电梯,我就能准确闻出当晚的菜式,无论是酱油猪肉还是水煮菜心,我就像一个“武林高手”一样未曾失手。那时,夕阳把整个走廊变成金色,身后的电梯门会像落幕一般缓缓合上,面前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粤剧唱腔。
电梯里碰到的人,都像是爷爷奶奶多年的老相识。碰到了,他们便闲聊几句家常,或者对小孩儿笑。我总是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回盯大人,或者和同楼的小孩互相盯,相互不服气。我至今坚持认为,楼下左边那家的老头长得神似《外来媳妇本地郎》里的康伯。我还特别留意去找着阿宗阿娇婵姨,可惜一无所获。从公园回来,我就蹲在电梯旁边,等待属于我爸妈的那次开门。我像只小狗一样,揣着自己劳动的成果——通常是上课偷偷画的一幅画,或是一个从家里拆下来的零件——殷殷期盼。等得无聊,我便偷偷用指甲在门口的墙壁上刻字,但老是被奶奶发现。每当此时,奶奶就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我,气势汹汹地拖进屋,金刚怒目似地旋开指甲钳,毫不留情地剪短作案工具——“捣蛋孩子,这墙没法补的!”我却每每神游,东张西望,听似耳边风。
后来,我碰到一个作文题:“这也是课堂”。彼时我冥思苦想,看天看地看自己,百般无解,但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最佳“老师”竟是门口的电梯。
小时候的我,看着乖巧实则顽劣,和大家一样熟读小学生守则,但暗暗反向要求自己。一个周六的下午,我坐电梯下楼,顺手把一团纸巾扔在地上,脑中“不许乱丢垃圾”的教诲一闪而过,我坏坏地笑了起来。但说时迟那时快,沙的一声,电梯抖了一抖,不动了。令人心安的灯光闪了一闪,也灭了,只剩我伸手不见五指。零几年的电梯突然坏了不算是稀奇,但谁知偏偏是在我“犯罪”之后!我一下子泄了气,望着缩成一团的纸巾追悔莫及,颇有同病相怜之心。之后,在我被吓得模糊的记忆里,自己逃也似地跨出电梯,在门外面向电梯进行了虔诚的自我检讨。从此,我对电梯再敬重三分,干坏事时也有了顾忌。这堂道德教育课可比课堂上的深刻多了。
曾经,配有电梯的楼房是个中翘楚,旧家所在的楼栋是本地最高的。我曾无数次想象,人站在12楼的顶楼高度上睥睨众生,听着背后遥遥传来的电梯喧声,是不是就像将军骑着骏马一览天下呢?可惜不到十年,将军就从“万人之上”沦落到了“万人之下”。后来,我们一家搬走了。旧家装修、出租、空置。我不再回去。日益繁忙的学习也让我渐渐忘记了它。在我看不见的时空,旧家包容了很多家庭,电梯门口飘出过不同味道的菜香,很多人都搬走了,很多人又住了进来。电梯只是毫无怨言地搬运着人和物。
前段时间,我偶然与旧家打了个照面,那是自搬家后第一次“回家”。如今的电梯看起来像是蒙了一层灰,里面灯光更加昏暗,让人想打哈欠;地板发黑,黑得深入骨髓;运行时的杂声像是老人起身时骨骼的异响,沉重而又疲惫,让我想起了爷爷奶奶蹒跚佝偻的背影。几个上班族匆匆走进电梯,冷冷瞟一眼我,警惕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
于是我叹息。电梯内外,我找不到熟悉的面孔。我在旧家门口蹲下,仔细端详着依稀可见的浅浅刻痕。装修重刷的漆有些剥落,曾经最熟悉的地方变得如此陌生,我贪婪而徒劳地吸吮着任何以前的记忆,抠下的墙灰仿佛还硬硬地挤在指缝,苦心雕刻却这般斑驳混乱。
夕阳在一天的炙烤中成熟,灿烂的金光灌进走廊,颗粒分明的灰尘在金浪中熠熠发光,旋转飞升,散发出干燥的气味。大街上的喧嚣愈来愈遥远,报层数的女声远远传来。我感到窒息。
我不禁扭头望向电梯——以小孩儿低矮的视角,渴求与儿时记忆汇聚,那些粗糙拙劣的画,门口飘来的饭香,儿时与我对视的面孔,一帧帧在我眼前闪过,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可电梯一层一层地走着,并不为我停驻。我想起了逐渐失去记忆的爷爷奶奶,他们看我时的目光也越来越茫然。
我苦笑,我只好离开。
我早已不属于这里。
我的记忆无处可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