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糊的灯笼，被红麻绳牵着高高挂起。傍晚的村庄四处亮起了红灯笼，远远地看就像一只只红色的眼睛，被夜的浓稠熬红，却欢欣地睁着、盼着。

“快点儿快点儿，今晚彬儿一家回来了，明天还有赵才他们也到啦。”

一座古朴的老房子里，李芳正催促着老伴清点过年用的行当。赵长生被催得有些不耐烦了，扶着腰小声嘀咕。

李芳放下手中摆弄的香烛纸，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不客气地往赵长生背上招呼。

“你也不是不知道侄儿的事。那赵才，现在可真是‘招财’了。他们那厂子听说从前年谈了几个外国客户后，可不只是赚了一些两些喔。”

“我还以为是赚了点小钱而已呢……”赵长生抬起头，耷拉在一起的眼皮一下子撑开了。

“可不是。”李芳来回锤着背。“现在赵才发了。亲戚上上下下都去巴结他呢……我们可也不能亏待了他，指望以后他能多照顾一下彬儿咯。”

“大哥走的早，但他们儿子一家毕竟是我们亲戚，这血脉亲情是不会断的……”赵长生感慨地插了一句。“那可不是，但还是要多联络，多亲近嘛。”李芳补充道。

两位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继续忙活了起来。过了不久，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李芳直起身来，面色一喜，快步上前打开了门栓。

“奶奶！”多宝胖乎乎的小脸从门后露了出来。他踮着脚站在台阶上，红色的夹袄罩着胖嘟嘟的小身板。李芳乐得皱纹都在脸上开出了花。

多宝伸出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李芳轻轻地把他抱起来摇动。笑声像是星星落在了门前的大院，叮叮当当。

“爸！妈！”赵彬和梅珍提着行李从远处走了过来。李芳抱着多宝温和地答应着，一边将门推得更开，赵长生也从屋里出来帮忙接着行李。赵彬快步放了一趟行李，又跑回私家车拿了大大小小的红礼盒进屋……

“哎哟，过年回家不用带这么多礼品什么的。我和你爸都准备好了很多年货。”

赵彬重重地放下手头的物件。“这不是过年嘛……来来往往的亲戚，也得有些排面。”

“你才哥的礼物呢？你做事要考虑周全呀，以后资金什么的事，兴许人家还会看在亲戚的面子上照顾你的喔。”赵彬这时才想起来赵才近来的境遇。于是专门准备了一份。

“才叔叔，你们在说才叔叔吗？”多宝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笑眯眯地看着大人们。“以前才叔叔最疼我啦，他会这样子把我抱起来……然后呼啦呼啦地起飞——落地——起飞！他告诉我这叫蜻蜓直升机哦。”

多宝一边描述着，又一边开始在地板上做起深蹲，模拟赵叔叔以前抱着他玩闹的情形。那兴奋劲，好像真的有一个熟悉的人在把他托起又放下。“还有喜儿哥哥，以前还带我去田里炸爆米花呢。”

梅珍在一旁看着，脸上也浮现了笑意。赵才以前很疼这个堂侄。以前两家都还没出城，住得近，来来往往的经常串门。赵才就经常带着多宝去县城里玩，给他买好吃的点心，还送他画册，因此多宝非常喜欢这个叔叔。而喜儿是赵才的儿子，今年似乎已经12岁了，比多宝大3岁。以前还在乡下的时候，喜儿经常带着这个小堂弟到处玩闹。竹笼捕鸟、斗蛐蛐、捡松子……还有次两人在电视里看到当时新奇的爆米花，也拿了一把没舂过的稻米、玉米和铁锅到田地里烤，将谷物烤得焦黑也没爆出半点来，人也被太阳烤得黑不溜秋。

“以前玩得近啊……”赵彬感叹。

“现在一年都难得见一次啦。过年赵才也是回来过一年，城里过一年的……虽然以前的事想起来还算清晰，但是总感觉有些生了。”

夜更深了，重逢的激动渐渐平息，长途跋涉的疲倦涌了上来。众人在月光里洗漱后睡去。多宝甜甜地睡着，嘴角微微翘起。整个村子笼罩在朦朦胧胧的夜色里。所有的人家似乎都荡漾在春节返乡节日的快乐中。

天终于放亮了，虫鸟的声音吱吱地清晰了起来。多宝兴奋得一早就爬起来，他快步来到村口的赵才家，要找喜儿玩。他推开了虚掩的大门。

只见一个高壮的大孩子在客厅里大声嚷嚷着，正拿着一个iPad玩。那成熟和气势汹生分，但眉眼还是那么熟悉——

“喜儿哥哥！”多宝咧着嘴迎上去。喜儿比往年更加高壮了，看起来已然是个小大人。

喜儿似乎很是忙碌，只是抽空抬起头看了多宝一眼，歪着嘴评价了多宝的衣着一番。“现在流行e-boy风格啦，你快去换一套吧。”喜儿嫌弃地说道。

“才叔叔呢？”

多宝不想和喜儿哥哥玩了。

“好像在侧屋那边。”

另一边，赵才正坐在摇椅上放松。这返乡的一路可是被人问候了不少次，多半是祝贺他事业有成的，他分外疲惫。

赵才所在的侧屋也开了一扇小门，这时被吱地推开了。来人似乎是乡里很有名望、地位的长辈。家里有权有财的。赵才见了先是一愣，嘴巴微微地动了一下，立马起身相迎。

“啊……是的。叔您好，您好。”“现在亲戚间有时一年见不到一次，不多叙叙旧就淡了。”

“是啊是啊，好不容易见次面，还得多说说话。叔您近来可好？”

“可好可好。你这不是更好嘛，你几年不见，招财进宝去了！”

白烟飘起。两人其乐融融地谈着。可赵才实际上和来人可是第一次面对面谈话，以前来人都很少正眼看过赵才呢。

多宝这时从过道窜了出来，惊喜地大叫。

“才叔叔！你在这呢！”那一道身影，和记忆中的别无二致。多宝迈开小短腿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就和往年一样，像只欢乐的小鹿。“才叔叔，陪我玩蜻蜓直升机吧！”多宝扑了过去，眼睛亮亮的。而赵才轻轻一扫，将小小的多宝推得向后踉跄了几分。

“才叔叔？”多宝的眼睛里满是疑惑。眼里的星星落下来了。

“小孩子走开点，大人说事呢。”

赵才施施然地站着，用拿着烟蒂的手往一旁摆了摆，无意间，却刚好摁到了多宝的眉心。

“哇……疼。”多宝噗落落地滴下泪来。“多宝！”梅珍听到哭声，从屋子的另一侧跑过来将多宝拥入怀中，着急地察看了一番。赵才侧过眼瞄了一下，又镇定地摆手对来人说道。“没事没事，只是碰了点灰。”

“是啊，这不没什么大碍嘛。”来人有些责备地看了梅珍一眼，像是梅珍做了什么错事。梅珍低着眼睛答应着，带着多宝快步离开了。

“妈妈，疼……”一路上，多宝嘤嘤呜呜地，嘴里吐着破碎的词语。梅珍用湿毛巾擦干了多宝的伤口，又抹了些药。赵彬刚好送完客进房间歇歇，看到多宝额间的猩红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哎呀，多宝贪玩乱跑……碰到人家烟头啦！”梅珍道。

赵彬无奈地叹了口气。“爸爸，陪我玩蜻蜓直升机好吗？”多宝拽了拽赵彬的衣角，眼角还挂着泪滴。

“那是什么？”赵彬满脸疑惑。

“算了，只有以前的才叔叔会。”多宝走出房间，突然又站住了，小小的身子蹲下、发起抖来。

“才叔叔，和我不亲啦？”多宝泪汪汪地看向李芳。“哪里哟，才叔叔和我们血脉亲情……小孩子别瞎说。”多宝腾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