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真的是一所简陋的中学。站在校门口,他想。
刚刚大学毕业,胡乱地被分配到X市的这个小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而且还那么简陋)当老师,他多少有点耿耿于怀。怀才不遇的愤懑犹如干湿柴烧的闷火般闷在肚子里。但现实还是令他拎着极少的行李,穿过锈迹斑驳的校门,找教务处报到去。
宿舍也很简陋。灰砖灰瓦砌叠而成,多用点力气开门,还可感到墙与屋顶在摇晃,间或还可听到砖瓦相互摩擦时发出的“恰恰”声。嘟囔了一声,感觉哀叹也抒发不尽他的无奈。他就这样住了下来,艰难而又平淡地开始他在这间中学的教师生涯。
他年轻,有知识,但细长的眼里常常装着一汪诗人的忧郁。他负责A、B两个班的语文教学工作,同时兼任A班的班主任。
待一切都转上轨道,他才稍稍有点时间揣着那有点浮躁的心,观察这中学周围的环境。他发现,这里还挺安静闲适,与世无争的。学校东、北两面靠山,山长着原始人类的面貌,又有点像埃及金字塔的狮身人面像;西面靠一大片绿油油的稻田,南边校门口对着的是横过的泥土马路。平时倒没有什么,到了周六日,一坐下来,便听得拖拉机的突突声。夜晚里还有山里传来的不知什么鸟的叫声和稻田那边的虫鸣。
日子安定下来,他觉得倒也安然自得。工资不高,但工作也不辛苦。闲时晒晒太阳,写点东西抒发抒发郁闷,到也平平淡淡地过了一个月。生活就如山风一样清爽,不拖泥,不带水。
教A班生物的老师姓李,上课时经常没说三四个字好像就要停一下,喘一口气。三十一二左右,娇小瘦弱,短头发。不知婚否,与她母亲住在一起,听说已有差不多十年了。两个人挤在本来分配给一个人住的宿舍,过了十来年。没有听说过她有什么兄弟姐妹,或者其他亲人。来了学校一个月,他略微知道这些东西。生活就是这样平淡无奇,无风无浪,他想,尤其是在这鸟不过庄的地方。
他很奇怪这女人为什么还不结婚。在城市,女人三十一二不结婚还好;在闭塞的小地方,人们时时觉得这样的人有点问题。想到这儿,他觉得有点对不起她。虽然他一直好奇,但事不关己,不应该多管。人言可畏,是非不是什么金科玉律。这道理他不是不懂。
找学生谈话,拉拢感情,顺便显示一下自己的平凡老师风采,这些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了。所以,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班里的学生就与他十分熟络,一点也不怕他。
“老师,老师!你知道我们班生物老师的事吗?”一天下课时,一个学生神秘地跑过来问。
“唔?”他装着十分好奇,期待着松开心里一直纳闷着的问题。
“她还没结婚的……”学生故意压低声音说,“是因为她妈,她妈不肯……”学生扭头向四周看了看,然后说,“以前她喜欢过一个,但是她妈不喜欢,硬是把他们两个给拆散了……老师你知道的吧?”
“啊?!哦,唔唔……”他应和着。
学生的话让他有点吃惊,原来她还有这样的故事,怪不得她至今还没结婚。稍微想一下,也真觉得她和她妈关系不怎么好,二人常怄气。他偶然经过时碰过几回。他突然觉得他的学生挺八卦的,心里有点厌恶,却又有点感激他学生。
“听说她现在和一个男人来往,40岁左右,那天我在她家门口看见了。”学生颇为自豪地说道。
呵,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那天她的宿舍门口站着某个男人,和她及她妈隔着围墙站着谈话。她妈一脸不愤,继而悻悻地走进宿舍关上门。而她却有点听天由命,不以为然。他去饭堂打饭,不远不近地看到这些偶然的一幕幕。
“就要结婚啦!……也是应该结了,那么老……也不能怪她……唉!”第一个学生很有感触地说,眼睛瞄着他,仿佛想得到什么肯定。
她要结婚了,和那个男人。他想着,突然那不耐烦地说:“好啦,别人的事你们少管。安安心心地学习,其他的事都不要管了!”
那几个学生有点愕然,但也听话地走开了。其中一个还向他吐了一下舌头,做鬼脸告别。
夜深了。他倒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蝈蝈声,心里一团烦闷。
二
日子就在这样的平淡中过去。尽管她没有请她去喝她的喜酒,但他可以肯定她结婚了。她的肚子渐渐大了。她结婚后还是和她妈住在原来的宿舍里。平时波澜不惊的脸上似乎有了些许幸福的表情。
一个寒假过去,新的学期又开始了。他却发现生物老师极少与作为班主任的他交流班上学生的学习、纪律情况。他也不好意思问她。可能有的一两次,他总发觉他说话声音细若蚊虫,而且气喘喘吁吁的,总觉得很吃力。不知道她是否有病。
这所中学要求上晚自习,而且每个老师都要轮流到班里巡视或者坐在讲台上黑板前讲台上的椅子里,让有学习问题的同学上来询问,称之为“值班”。这时候,春天常下小雨,还带着些许冬天的冷。作为班主任的他,一周要值班两个晚上。其他老师就一个晚上。生物老师,也是一个晚上。
周三晚,轮到李老师坐班。他早早到了A班教师,看这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来到教室自习。生物老师也到了,叉着腰,挺着大肚子。看到他,一愣,吃力地甩了一下眼前的头发,稍微笑了笑,小声地问,今晚不是我值班吗?
他点头,示意她到教室门口。这时,上课铃刚响,学生基本到齐了。他在学生们疑惑的眼神中走了出去。
他说,天冷,路滑,你在宿舍休息吧,以后换我值班就行了。
他看见她仿佛心头一动,眼里闪着晶莹的东西,然后低下头,望着地板,低声说,谢谢!
他感觉心头一阵难过,又一阵舒畅。一个怀着小孩的女人,需要的不就是这么多点被理解的感觉么?凉凉的春风吹来,他觉得眼角有点湿润,他原以为是春雨的缘故。
三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不久,她就放了产假。是提前放的,学校怕她出事,就作出了吃亏的决定,以免背上命案。又不久,她便生了个孩子,男的。孩子的父亲却极少见,甚至未露过脸。他陆陆续续地又从学生口中得知她丈夫是住在X市中心的,有小轿车。但他从未见过,只看见她和她妈照料她的孩子。
后来,她又回来上课。似乎什么也没变。只是她比以前更显得气喘吁吁了。
渐渐地,她的孩子会爬了,也会走了,也长出了乳牙,懂得咿咿呀呀要东西吃。一家三口到也时常见到笑容。
她去上课时,便是她妈看着她孩子。她妈也很老了,头发都花白了。
这天,他在B班上语文课,A班在上生物课。两个教室之间就一堵墙之隔,讲台和讲台相对。他在学生做练习时,偶然抬头望向窗外,发现小卖部的老板娘正急急忙忙地从校道上奔来,直接飞进了A班。然后,他听到了那个说话细若蚊虫的生物老师的一声悲恸。继而,那个细弱瘦小的身子冲到了校道上。
很久之后,他从才得知,她妈带着她儿子闲逛,逛着逛着,逛到了学校小卖部。老板娘好人,便给了小孩子一个新上市的李子。小孩子抓起李子就往嘴里塞,结果吞了下去,卡在气管那里。老板娘慌了神,她妈倒自作聪明,把孩子倒着拎起来,企图把李子倒出来。结果,却把它倒进咽喉里了。待她赶到,小孩子已面色发紫,送到医院,医生也束手无策。一番抢救,无济于事。这世上便又多了一个夭折的亡魂,多了一个伤心的母亲。听说她在医院里掩面痛哭,拉扯着要别人还她儿子。
学校大发慈悲,允许生物老师放长假。她和她妈已不住在学校宿舍,听说搬到X市中心她丈夫那里去了。那么好人,还要她。学生们都说。又有学生说,她已经离婚了,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后来又听说她妈再也不敢在她面前趾高气扬的了。又听说学校早就想调走她,又没有适当的理由,这次肯定借机调走她。
他没有再见到她。因为不久他也调走了。在这所学校里度过的日子是那么的平淡无奇。他所听到的故事只是别人的故事。这故事是生活唯一的调味。
那些道听途说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