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生活照行不误,该来的就来了,该走的就走了。未曾反应日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时间,便在城市的人潮中无知逝去。他们的匆忙不知为何,仿佛觉得自己可以永远地活下去……
下午五点半了!
舒俏把手机塞回袋子,拉上链,再把右手沉重的东西换回左手。今天是星期五,现在正好碰在下班高峰期,看来又得挤车了。本来打算周五看望外婆就可以避开人潮,公车也有坐位,即使路程遥远也可以舒舒服服打个盹。从城东赶往城西,却发觉,广州的旧城区老人多得出乎意料,满车子顶多也就是那么两三个青年,于是即使疲惫得好想抓紧一分一秒休息片刻的舒俏,也得让出原以为可以安稳坐到终点的位置。在外婆家无无聊聊地坐了半天,没什么好说,也没什么好做,离开的时候还是那句“我有空再来看您。”走出狭窄斑驳的楼道,来到车站时已经人流汹涌。
这么多年来,广州的交通状况愈来愈糟,扩展的道路远远落在膨胀的人口后。今天本来就不怎么晴朗,此刻更是阴阴郁郁,仿佛是一个意志消沉满腮胡茬的男人狠抽香烟,浑浊了大片天色。上一次在这里等车已经是半年多前的事。上车坐下,发了好几个站的呆,才察觉手机留在外婆家。她匆匆下车到过对面马路搭回程车。下车后走没多远,隐约听到身后传来自己名字的呼喊声,转头竟然看到外婆气喘吁吁追上来。原来老人家在她离开后发觉手机还没带走,便立即出门。回想这事,舒俏冰凉的双脚才开始感觉到一点踏实。
不知不觉,马路开始使劲地眨巴着橙红的夜灯,催醒沉思中的她。她掂起脚,伸长脖子,试图越过等车的人群,张望车号。在这个城市,就连坐车都要主动出击,与其说在等车,不如说在抢车。看见车从远远的拐角驶来,就得蓄势待发,只有从蜂拥的人群中脱颖而出,才能挤上填得胀鼓鼓的车厢。等吧,什么风度什么优雅,在这里全都失去用武之地。舒俏没有表情的脸上突然浮起一丝奇怪得莫名的笑意。也许灵巧的身段就是竞争的优势吧。为了这种看似无关紧要的优越感,她总在百忙中抽出一点空去长跑。
一个肮脏的老妇人佝偻着腰背,手握生锈的钵盂,蠕蠕游离在站牌四周,试图从等候人的口袋里乞取一些零钱。舒俏偷偷地暼了一眼就飞快把视线从她身上拉开,似乎害怕妇人的眼睛会附着在她脸上。晌刻,一只萎缩的手臂伸向了她,钵盂里零星的几个硬币和一片残缺的纸币暗示着施舍。舒俏很自然地抬起头,望望汽车驶来的方向,往旁边迈了几步,动作纯熟而且冷静。这个若无其事的姿态早就成为全部城市人的默契,即使是初来乍到的善心人,也会逐渐被同化。小时候舒俏在团员日志上写过一篇文章,具体内容已经忘记得七七八八,只约莫记起主题是儿童行乞者。那时她正是同学少年时代,意气风发,正义凛然地谴责社会的黑暗和路人的漠然。后来,她一再怀疑自己的心灵是否已经腐化,竟然可以在畸形得惊心的丐帮中昂首穿行。于是她造了一个所有人都有的藉口——乞丐太多,真假难辨,有心无力。舒俏时常想,到了明天、后天,他们还能活下去吗?为什么偌大的城市从来不见一具尸体?这个问题没有人回答,也少有人愿意回答。她相信,假若追问下去,答案必定残酷得骇人。因此,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舒俏也同其他生活在广州的人一样,心安理得地只让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幸福。
车来了。舒俏根据车站的位置和车行的方向迅速估计出公车靠站的位置,提腿便跑。她把手袋往身前挪了挪,紧紧夹在手臂里,奋勇而敏捷地在靠近车门的地方占领了一个站脚的空间。还好,这回她很幸运,用不着像其他人,在前门投了币,再跑到几乎饱和的后门见缝插针。沸腾良久,汽车终于颤巍巍地上路了。舒俏夹在人堆里,缓了一口气,便跟所有乘客一样把余下的命运都交给司机了。一些不吉利的想象总会在无所事事的片刻蹦出她的脑袋。也许,这趟车会在中途……以前她还为此感到担心和恐惧,现在她已经看得像吃饭喝水般平淡。至少,这并不是杞人忧天的想法。舒俏长大了,明白这个世界没有她可以继续运转,她失去其他人同样可以好端端地生活。没法完成的事情总有人担当,更何况她是一个渺小不过人物,没有什么非干不可的事业。即使有,那又如何呢?每个人的结果不都是相同吗?
不知何时,人流开始松动,在某站,乘客哗啦啦一瞬间下车了。膨胀的公车顿时轻松。舒俏走到车厢后面,放下手中那包把肩膀坠得麻痹的东西。拉开手袋,翻出手机。没有短信。失落的眼神正好停在座位上的一对恋人。看样子,年纪该跟舒俏差不多吧。也许更年轻一些。舒俏还是那张娃娃脸。好恶心的打情骂俏!她心里暗暗骂道。女的还算有两分姿色,但言谈略显粗俗。男的一看外表举止就知道是个放浪流氓,一无所有。他们该是害怕孤独所以走在一起玩玩吧。或者女的并不这样想。但她为啥要跟着这样一无是处、不懂负责的男人呢?舒俏想起她的表哥和表嫂。表嫂比她还要年轻,未婚先孕。以前,表嫂在她眼中还算得上漂亮。现在呢……舒俏知道,表嫂并不幸福。车上这个女孩将来也会走上这条路吗?不!你怎么能够如此轻率地给别人的命运作出预测!但是,他们的快乐是多么脆弱啊。因为贪玩,因为寂寞,因为别人也拍拖。这个女孩,她将来会被抛弃吗?即使不被抛弃又怎样呢?她还会感到踏实安全吗?舒俏的脸上泛起一丝忧伤。那些不幸的事情,她听得太多。城市的底层隐藏了多少悲伤!最终,过多的血泪也要沉默地埋葬在尘土之下。
你有资格评论别人吗!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将来?你看到的只是表面而已!这回,舒俏更把自己骂得厉害。是啊,至少,他们现在还懂得相互关爱,相互珍惜。至少,他们还会相互在乎对方。想着想着,舒俏眼眶通红,湿润了。
她立刻转过身,密封的玻璃窗外车辆川流不息,视线所及,都被突如其来的眼泪模糊了。闻不到儿时的汽油味,听不到儿时的喇叭声,只有公车上的电视耐心地播放重重复复的节目。嘈杂的时候,她听不清电视机在说什么,只觉得那简直是胡说八道,她不去理会。其他乘客也如此,他们只专注于自己的心情,一张张哑然的面孔把才轻松不久的汽车压得气喘吁吁。茫然、无奈、烦忧、失望……这些表情简直跟这个夜晚配合得天衣无缝。看来,公车载走的,不仅仅是乘车人的命运,也载上了各自的故事,各自的重压。
滴!舒俏慢吞吞地腾出手机。这会儿,不会有人找我了吧。确实如此,那只是车上某位乘客的信息提示。其实,舒俏再累,也不会失去辨别声音方向的能力。她的听觉还算得上敏感。最近怎样了?还是过得挺好。偶尔,一些朋友问及,这就是她回应的方式。假如扯谈还要深入,她便开始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抱怨一些在她看来无关紧要的琐事。
坐在车最后的一个男人对着手机,接二连三地拨号码。喂,现在有空吗,出来玩玩?喂,在做什么?哦!有空找我。喂,最近去哪了?我在广州。喂,还记得我吗,忙什么啦?舒俏瞧瞧他,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了。她想,车上的人回家后做些什么呢?看电视?做饭?聊QQ?上网?明天是星期六了。他们又会做什么呢?后天呢?大后天,不用说,还是上班嘛。舒俏原本略带痛苦的神色泛出瞬间的幸福。起码,她忙得并不空虚。起码,她清楚可以做些什么。
假如,此刻,这辆车走上的将是一条不归之路?我会怎么样?他们又会怎么样?又假如,明天死神就要降临?舒俏肯定,她会欣然接受。如果,明天就是最后一天,车上的乘客还会是如斯的心情,如斯的生活吗?只有临终者才能放下不必要的一切,坦然、安宁。此刻,她觉得自己失去很多,却又拥有很多。
下车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车了。舒俏在这住得太久了,就连下车也成为一种本能反应。今天,没有什么特别。她还是活生生地回来了。
车站边,一个矮胖胖的女人正在呕吐,在她身旁是一个关怀备至的男人。这时,压抑已久的泪水从舒俏眼里迸眶而出。原来,你从九岁就期盼的那种幸福从未降临!反正,这么的黑暗,也不会有人理会。晚风料峭,泪水在冰冷的脸颊顺流而下,愈觉滚烫。舒俏咬咬嘴唇,用最孤单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她觉得自己拥有很多,却又一无所有。
也许,当零点的钟声敲响,你便会永远地沉睡。那么,所有的一切,还会让你烦忧让你痛苦吗?也许,明天,还是照样过日子。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后记】停笔之际,泪流满面。文字的作用并不伟大,她只不过是心思不堪重负时的一种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