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以为,只有男人和女人之间才会生出千转百回昼夜不舍。却没想到,两个女人,或女子之间也会生出许多纠结。

上有刺,莫轻摘,伤人手,不可治,从来花面毒如此
从前,她看程乃珊的《小姐妹》,看到旧上海楼阁上影影绰绰的碎花旗袍,两个玲珑的影儿从纸片淡出,窃窃私语,闺阁转香。她打心眼里庆幸,家里一家子女人,光姐姐她就有四个,下面还带着个弟弟。姐弟几人感情也好,嬉笑打骂上学吃饭,一样不拉。别人家的孩子谁没个小伙伴?她不仅不羡慕,还看不起。看着隔壁家那个小胖子天天去攀邻村二毛子窗户,她转过脸,从鼻子里冷冷地哼出一声,傻帽儿!她没有小伙伴也觉得自个儿不需要,没有姐姐弟弟的可怜虫才找的小伙伴呢。她的骄傲语录飞上了天,村里面横着十路,竖着百巷的人家都知道,附近的女娃娃们晓得她的也从不来攀她家的窗台。
也有意外的情况。小学的时候,她天性聪明,成绩很好,是老师的宠儿。因此总有些慕名而来的孩子敢死队,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对她唱“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心情不好的时候,来者被她直接屏蔽,一个白眼留在半路,她自个儿过去了,留下个愣住的毛孩;心情好的时候,她便用眼角扫扫来者,还凑合的便拉起对方的手跑起来,嘴里不忘说:“那个最大的海盗船等一下归我玩!”
现在的她还会偶尔想起一年级的那个冬天。班上来了一个插班生,一个从外省来的小女孩,叫春丫。小女孩穿着个歪歪扭扭的红大衣,梳着两条小辫子,头低低的,两眼只顾着找脚趾头去了。
春丫的爸爸妈妈都是外省的农民,来到这里摆了个油条的小摊,小摊就在她村子的村口。她上学,经过村口,总看见春丫小小的身影在摊子上忙碌着,一会儿忙着把面粉递给满头大汗的妈妈,一会儿忙着听从爸爸的指挥,从黑乎乎的布袋里面抓出几张毛票,递给客人。
那天早上,她背着双肩书包蹦蹦跳跳从油条小摊经过,春丫远远看见她走来,手里拿着个油条,屁颠屁颠跑过来说,喘着气小声地说:“宝宝,这个请你吃……放学后,我们一起去玩海盗船,好不好?”
她愣了愣,看着眼前飘香的油条,点了点小脑瓜。
春丫从此很准时地给她送上早餐,而且很固定在海盗船荡起的那一刻问她,今天的油条好吃吗?开始的时候,她总是双手抓住海盗船的把子,坚定地说“好”,慢慢地她发现了,其实,吃多了,油条也会不好吃的。
吃油条的日子只是维持了两个星期。
油条不好吃了,对于还是小孩子的她来说,是第一个无奈的真相。
对于后来的她来说,人与人之间,如果没有足够的爱,是不可以无限期地彼此温暖的。
她终于可以解释当年自己把春丽手中的油条丢到地上的坚决了。
只是,她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未懂得无奈后的真理。所以春丫的眼泪在缠绕她三个晚上后,就随着刚好换下的牙齿落地了。之后一段很长很长的岁月里,她仍然将自己的骄傲一路高歌。
虽然骄傲引起附近孩童的众多不满和鄙视,她的童年还是在与姐姐弟弟的耳鬓厮磨中顺利地进行着,纯真的快乐屹立不倒。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时间是个永不停下来的小偷。她竟这样悄悄地长大了。升上了高中的她第一次离开家乡,离开宠爱自己的爸妈,离开那群与自己血浓于水嬉笑打骂的姐弟。
她一个人睡在白月光里。从前的自己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寂寞,什么是孤单,她的爱从来都是富足的。如今爱只能在回忆中逡巡,身边的面孔总是客气而陌生。而成长又是那么一件疼痛的事情,一个人会累的。
她也试着向同桌的男生微笑问好,只是那些刻进岁月的骄傲最终演变成无措和孤高。上高中后,她的文科成绩很好,语文稳居年级第一,而理科成绩却变得惨不忍睹。她又多了一个罪名:怪才。她知道大家的眼中,她是一个恃才傲物的角儿,一块冰山。不知哪一次,她低头走在校道上一个还算相熟的同学和她打了个招呼,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几秒钟,旁边一把恶毒的声音响起:“眼睛长哪儿?高得很哪!”她笑笑,十几米走远,滴落的泪水溅在地上,尘埃朵朵。
她终于把自己藏起来,藏到图书馆了,什么书都看,文章日益出彩。“她的孤独使她深远,她的寂寞使她宽阔。”她合上了严歌苓的《约会》,心被什么绞住了一样。透明的玻璃窗外,两两三三的同学走着。
张爱玲成了她临水照镜人。伤心时,她看张爱,羡慕张爱和炎樱的体己,沉醉在大片的铜色月光里,张的细腻和苍凉像一把二胡,“拉过来又拉过去——这可怜又可爱的年月哪”,她把孤独揣在怀里,宝贝一样捧着。冬天的寒风中,她把脸微微扬起来,一个人默默走着。她从来不穿大衣,别人问为什么,她总是笑而不答,要么就说,我不冷。只有她自己知道,因为她比寒冷更冷。
高一的她坐在旋转木马上,一个人,将风景看透。
高二的时候,一个小个子的女生像当年的春丫一样闯进她的生活。那个夏天,她是习惯了课间小息时走上学校的小山坡看月亮的。那天,萤火虫也出来了,她无意地转着头,却发现身后多了个人。
“今晚有萤火虫啊,真漂亮。”一个黑黑小小的人影,鼻梁上的镜片泛着光。
那一刻,她竟然有点愣愣,过了好一会,才笑笑说,是啊。
小个子女生叫钟敏。钟敏是个很爽朗女孩子,说话很直接,不算出众。她们俩是同一个宿舍,只是平时从没有讲过话,也和她自己的独来独往有关。
那晚,她和钟敏一起看了月亮和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和贴近,和别人,也和青春。钟敏也很喜欢她,还说她的文章写得漂亮,要拜她为师。她想了想,笑了:“好啊,小徒弟。”
一瞬间的时间,她们突然像风一样,把对方裹在身上。哪里都是她们的身影和笑声。她发现自己和钟敏原来在某个方面是那么惊人的相似。一开始,她们讲张爱玲的月光,胡兰成的爱恨,三毛的浪漫和纠结,李清照的武陵春,苏轼的水调歌头,李叔同的送别。慢慢地,她们讲班上的趣闻,自己的故事。
她们一起上课下课,晚上下晚自习,一起吃饭,一起看月亮。她和她之间,竟是那样的体己和温暖,“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那段日子是她上高中以来最幸福的时光,她翻看那时的日子,很短,不悲伤,快乐溜冰一样溜到身旁。两个灵魂如此靠近,神奇得诡异。
那段友情,被青春的寂寞和敏感渲染得分外绚丽。那个晚上,她们挽着手走过疏疏的竹影,钟敏停了停,说:“我是很喜欢你的,不知道你呢?”她知道,她知道那个张爱笔下的故事,“因为那片月亮,因为自己天生是写故事的人 ”,张爱说“我是除了妈妈,就是你了。”风那么轻,月光那么恰到好处,她也顿了顿,望着竹影摇曳,低低说了一句:遇见你,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意外。
她们就这样庞若无人的一路走下去了。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她是花了很多时间才明白自己对钟敏的感情变化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面前的那张脸孔突然有了烦腻的本能。她感觉她们之间的话已经说尽了,最锐利最敏感最细微的柔软也生出了茧。她开始放逐着钟敏,不再紧紧把她抓在身旁了,对她百般挑刺,连钟敏为自己打的水也要倒掉再打,钟敏问为什么,她却觉着胸口一口恶气堵着,说不上。最终,淡淡说了句:“冷了”。
是啊,冷了。钟敏纵使没有她聪明,也感觉冷了。但是,钟敏不同于她。她是可悲的,她拥有一个天才所具有的悲剧底色,却没有天才的才华。她以为感情总可以天荒地老地完美着。
不然,她不要。
钟敏只是对她越发的好了。钟敏以为自己不够好,还不够得着她。钟敏忍着她的冷漠,她的不满,低到了尘埃里面,只是开不出花。
她越发地感觉钟敏的爱是一种负担。不退不进的负担,她没有足够的爱忍下去,也没有足够的勇气把一切摧毁。她不肯原谅钟敏,不肯原谅青春,不肯原谅不完美,她不肯原谅自己。
写出结局的人还是钟敏。钟敏是个倔强的小女生,只是倔强以后也会看清:自己和她已经回不去了。她不会是师傅了。张爱和炎樱后来也是没有见过的吧。人生最美好的东西抵不过夕阳,黄昏很短的。
爱那么短,遗忘那么长。
于是,钟敏终于选择了那个月华如水的晚上,一丛净白的玉兰树下。钟敏不会流泪,她只是抓着她的手问:“为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她始终笑着,“看,今晚的月亮多么好看”。
钟敏转身走了,就是离开,也是钟敏先转身的。这个小个子的女生比当年的春丫坚强决然的多。
月亮的白热让她泪眼模糊。这次,轮到她迷惑了,自己到底要什么?
很多年后她终于明白,她是习惯了用本能去爱的,爱爸爸妈妈,爱姐姐弟弟,那些爱刻在血液里面一气呵成,酣畅凌厉。只是,如果要两个陌生的灵魂走在一起的话,没有足够的爱和温情的经营,是不够的。
寂寞是错,她太轻易地承诺,却不知道如何走到最后。她太用力了,从一开始。“红楼梦也经不起天天读啊”,没有距离的存在,不是风景。
她开始用心去经营感情了。她给钟敏打水,写信,在她生日的时候送上世俗的祝福。她的爱终于不那么锐利了,37°稳稳烧着,很温暖。
一起看月光的日子又回来了。
“小徒弟,最近小日子混得怎样呢?”她和钟敏考上了不同的大学,天各一方。温暖的问候总是那么准时和笃定。
钟敏对她说过,如果她是花,一定是白玉兰,幽远隐忍;她也说过,钟敏,你是二月兰,质朴简单,是白玉兰永远的解语花。
再后来她常常在图书馆碰到程乃珊的《小姐妹》。再把一切想起。
时光荏苒。成长是一件那么疼痛的事情,一个人,会累的。还好,她终于明白,爱在千转百回和昼夜不舍后还是会来的,借一场白月光和万里桐花路,笑看相悦女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