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呆了两年,市内的名胜景点早已熟稔,也大致去过了,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北京路。提起北京路,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截至两年前,我竟然不知道这条鼎鼎有名的商业街,初来广州的时候甚至还产生过这样的疑问:广州又不是北京,为什么叫北京路呢?该不会又是一个山寨吧?有此种疑问的大多是外来的游客,尤其来自北京的,也许更有点不屑,归根究底,是因为如今山寨太泛滥了,使人们具备了本能的抗拒心理。虽然我自己是广府人,但因居住地比较闭塞,不晓得有这么一条街也是情有可原的。
其实,如果了解北京路的历史,就不会有山寨这一说了。广州的北京路,不是山寨,不是抄袭,而是一个标志、一种文化、一个秘密、一段历史。与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武汉的汉正街一样,北京路是广州最繁华商业区的代名词。它地处广州市中心,既是广州城建之始所在地,也是历史上最繁华的商业集散地,可谓得天独厚、风光无限。然而,北京路的风光的背后却蕴藏着几许少为人知的沧桑,像一袭华丽的袍子,里外讲述着各自的故事,储存着各自的记忆。
据史载,在清代,北京路被唤为“双门底”,起源是因今天西湖路与北京路交界处,原有高楼一座,名“拱北楼”,楼有双门拱,故街名“双门底”。民国年间,北京路改名为“汉民路”,为的是纪念缔造民国的元勋、番禺人胡汉民。到了上世纪二十年代,又更名为“永汉路”。据说此次改名隐藏着一些鲜为人知的秘密。当时主政广东的杨永泰,想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广州的路名上以垂久远,但当时的规矩是只有已故的历史人物才可享受此殊荣。杨永泰动了动脑筋,耍了一个小聪明,将“汉民路”改作“永汉路”,又将相近的万福路一段取名“泰康路”,这样就把“永泰”两字巧妙地嵌入了两条路名之中。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名垂千古了,殊不知,终究还是被历史淘汰出局。历史的大浪滔滔,越想名垂千古,越被遗忘得更快。这已经成了一个真理了。古今中外,屡见不鲜。1966年,永汉路正式更名为北京路。它寓意着广州人民拥护党中央,向往首都北京。由此可见,它反映了广州人民团结一致、爱首都、爱祖国的民族之情。
北京路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鳞次栉比的商肆,不是熙攘往来的人流,不是繁华,不是喧嚣,而是那高高悬挂在道路上空的大红灯笼。一盏盏灯笼如珠子般有条不紊地串连起来,密密匝匝地从树枝上倾斜下来,犹如秋天累累的红柿子,又如农家屋檐前悬挂的玉米棒子。我久久地仰视这些小可爱,猜想,这大概象征着劳动人民祈求丰收的美好愿望吧。灯笼的颜色是大红,中国喜庆传统的暖色调,给人温暖而愉悦的感觉。南方树木的叶子特别绿特别密,把那大红映衬得更加鲜红欲滴。
如果说大红灯笼是张扬的北京路,那么千年古道遗址则是内敛的北京路。大红灯笼哪里都可以挂,但千年古道却不是哪里都有的。千年古道是北京路的另一道独一无二的风景线。在道路中间,透过透明玻璃,我们可以看到几米乃至十几米之下的古栈道。灰黑的鹅卵石,粼粼的石层,长方形的石板,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貌似一个古朴的废墟,但旁边绘有“南宋门楼”、“宋元路面”等标志俨然告诉我们,这不是废墟,这里曾是繁华,是绚丽,是喧嚣,一如如今栈道之上的。既繁华,又荒凉,既喧嚣,又孤独,这就是历史。
漫步在北京路是一种很独特的经验。青灰色的板砖,给人一种古老厚重的气息;两旁的琳琅的高楼商铺,则充斥着时尚与前端的洋味;而头上串串大红灯笼,却是浪漫与团结的完美结合。它让人不由得猜想古道上曾经走过什么的人,驶过什么样的马车,沉淀了多少故事,撒落了多少心事,有多繁华多热闹。北京路,历经风雨,仍繁华如旧,车水马龙,在人们的记忆里,它一直这样,热热闹闹。没有人能在它上面留下永久的痕迹,平民百姓不能,胡汉民不能,杨永泰也不能。它就像一条江河,后浪推前浪,浩浩荡荡地向前方走去,唯有那偶尔散落在沙滩上的珍珠贝壳,才让我们揣测这里曾经有过惊涛有过骇浪。
如果稍微留意一点,可以在红灯笼上寻到某些细微的发现。每个灯笼的表面都刻有一些企业的名称,如“陈李济”、“佐丹奴”等,让人联想到古代那些食肆在门前高高挂着的什么“悦来客栈”、“王小二烧饼”等等之类以布帛或同样以灯笼制作的招牌,别有一番韵味。陈李济是老字号了,创始于明代万历年间,有近五百年的历史,是北京路历史的最老见证。而佐丹奴则是香港著名的服装集团,创于1980年,比较年轻。悠久也好,短暂也好,本土也好,外来也好,都说明了北京路“海南百川,有容乃大”的精神,也正体现它作为最繁华的商业集散地的身份。如果要以一个地方代表羊城,我觉得北京路最适合不过了。尽管北京路附近有赫赫有名的光孝寺、六榕寺。光孝寺历史颇为悠久,有“未有羊城,先有光孝”之称,六祖惠能曾在这里作过著名的“风幡论辩”,名声威震佛门;而六榕寺的匾牌则是大文豪苏东坡先生提的。两者都极富震撼力极有代表性的。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其他很多可以代表羊城的,像越秀公园啦,白云山啦,南越王墓啦,陈家祠啦,中信大厦啦,广东新电视塔啦等等,但不是太自然就太做作,不是太悠久就太现代,都不能全面地代表羊城之风貌。而北京路呢,却恰到好处,因为千年古道、古楼遗址,它显得古朴,因为琳琅的商铺、熙攘的人流,它显得繁华,古朴与繁华融合在一起,不正是羊城最好的表现么?
一座城市就如一条路,有时候,我们不必将一座城市看遍,仅需将一条路或一栋建筑阅读透,便可以“一叶知秋”了。北京路的兴衰就是像一幕悲喜剧,让人感慨良多。如果对羊城历史了解的,也该知道北京路的经历与羊城的是多么的相似,北京路兴旺,羊城也兴旺,北京路衰落,羊城也衰落。其实,岂止北京路呢,从北京路辐射出去的那片更为广阔的土地,那片叫做“岭南”土地,何尝不是如此?在那个雄鸡形状的版图里,这是偏远的一隅,不是心脏,不是大脑,不是眼睛,不是嘴巴,也不是耳朵,是可有可无。在古代,这里被冠以“美名”——蛮荒之地。荒芜落后,人烟稀少。中原文明成熟得如深秋的红柿子了,它却仍如一片还没开化的混沌——这里的人们仍过着刀耕火种、采集渔猎的原始生活。除此之外,它还有另外一个引以为耻的“佳名”——贬谪之地。苏东坡来过,韩愈来过,秦观来过,但不是高高兴兴自愿前来的,而是不情愿不得已的,仿佛要上刑场般,无奈、孤独、耻辱、悲伤。有诗为证:“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悲哉?叹哉?我身为这片土地的一分子,回忆起这些历史,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为何种滋味。
也许否极泰来罢,许多年后,姗姗来迟的春风终于吹到这片偏远之地了。它摇身一变,从不起眼的丑小鸭蜕变为美丽的白天鹅,着实痛痛快快地扬眉吐气了一回。政治上,孙中山、康有为、梁启超;经济上,李嘉诚、霍英东、曾宪梓;文化上,郑正秋、冼星海、饶宗颐。各行各业,异军突起,独领风骚。岭南人勤劳、务实、开拓的精神为这片土地开拓了新纪元。看到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哪个岭南人心里不自豪不欢喜?一艘艘轮船运来了巴黎最靓丽的时装,一阵阵海风送来了港台、欧美最流行的歌曲,日本索尼,韩国三星,芬兰诺基亚,美国麦当劳,法国香奈儿,德国宝马等等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尤其北京路,几乎汇集了全世界最先进最时髦的商品。哪里蛮荒了?哪里落后了?从前不过是在积蓄力量,等时机成熟了,便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今天的岭南人,不再像从前那样战战兢兢,他们昂首挺胸,他们神采飞扬,走在时代的前列,走在全国的最前沿。
白云国际机场迎来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商旅,珠江河畔灯火璀璨,点燃一个个不眠之夜,越秀山上游客如云,北京路大红灯笼高高挂,一切无不在见证着羊城在腾飞,岭南在腾飞。我相信,既然岭南这片曾经被视作蛮荒之地的土地能做到,那么在雄鸡版图之上的每片土地也可以做到,无论位占要地还是屈居边远;我坚信,终有一天,大红灯笼会在这个版图的每一个地方高高地悬挂起。北京路上那一片红艳艳喜洋洋的祥云将无限度地辐射、蔓延、传递,让整个国度充满温暖,充满喜庆,充满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