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橙紫红绿青蓝。
轻轻地抿上口清茗,细细地描摹着,悠悠地别上碧玉簪。她永远都是那么有条不紊地做着一切,正如她做人分寸——拿捏的得刚刚好。忽的,身后的胖小丫大喊了一句。
“菊仙姐,赵四爷的马车来了。”
心便慌了,脸倏的一下红了,眉头也不管不顾了,便草草起身,怪嗔着:“喊什么喊,没点规矩。”心中却是欣喜甚至是小跑着过去了。
赵四爷,赵府家的四公子,远洋留学的贵公子,鼻梁上永远驾着副金丝眼镜,说话既温文又儒雅。也怪,就这么个泡西洋水的时髦公子,竟特爱听戏,尤其是她那一出霸王别姬,前排位置永远都是赵府包下,戏还没开唱,四爷就早早的坐在那,痴痴的看着,看得她在台上一惊一喜。
她,菊仙,凤阳戏班的名牌大花旦,老戏骨。生的秋水涟涟,婀娜有情,那般的芳华绝代,摄走了无数慕名前来看戏男子的心,尤其是那一幕挥剑想向颈,通常一曲终了,观众们还痴痴不舍离去,当然也包括他。不同的是,他总爱挑剔她的演技。
想当年,戏散后,两人便会在树梢下拿着剧本,一次又一次地翻唱着揣摩着。你是霸王,我是虞姬。一谈一唱,眼里流露的是彼此的欣赏,彼此的珍视,彼此的心里都种下了对方的音容消磨。末了也许,还会把弄上些许他留学带来的照相机,西洋镜什么的。笑声,就这么迟疑的,怯懦的徘徊荡漾在胡同里。
他是孝子,自是不敢知会他那专横的父亲。她是懂他的,也不敢奢望跨过赵府那高不可攀的门槛。就这么心甘情愿的任凭青春化作流水,由十八岁等到二十六,而女人又有多少个八年呢?然而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说四爷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赵老爷赵老太得悉后,便耍惯用的伎俩,一下子便把整个戏班闹得沸沸扬扬的。来硬的,砸了好几次场,也把赵公子软禁起来。多次的恐吓,她也不饶。来软的,大沓大沓的银票大洋,是够她这个戏子下半辈子无忧的了,她也不依。他那父母之命定下来的未婚妻梅说,她胃口大,是要霸占整个家宅才满意的。菊仙不应。而他,也没辜负她,两人,就像暴雨之夜的两只蝴蝶,纵使天大地大,却无容身之地,想飞也飞不高飞不远。
直到半年前那个晌午,赵老太在他的未婚妻梅,一位端庄有礼的闺秀搀扶下蹒跚着哭泣着坐到她面前,抛开之前盛气凌人的姿态,哭诉着:“我命苦啊,本是个小妾,好不容易熬到大太太病去了,老爷没续弦,才成了正室。老爷最爱政儿,几兄弟中也最疼他,可他为了你要离家出走,以老爷的脾气是会废了他,你忍心看着我们两母子流浪街头吗?政儿学了这么多,你忍心看他抱憾终身吗?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为赵四想一想啊。”
断断续续的哭诉中,菊仙落泪了。直至梅那句:“虞姬不是一直都成全着霸王的吗?”彻底击垮了她那信誓旦旦的最后底线。好个聪明的女人,怕是做妻子的最佳人选了。
遂抽泣着,痉挛着,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了互不往来的绝情书。
“政歌,是不轻易接受的。”
她,抬起融的一塌糊涂,哭的红肿的妆容,望向梅那双狡黠的大眼睛。好厉害的家伙!
“放心吧,我自有主儿。”
就在那天晚上,菊仙上了袁二爷的马车。那个垂涎她多年,抽大烟的卑鄙猥琐的皮囊,消息自是分寸恰好的传到了四爷耳中:“都说戏子无情啊,这不……”
然后是咆哮和绝望。
她,也该是心痛的,痛不欲生,人的希望就像是水面上溅起的波纹涟漪,一点一点的碎掉了。曾经熟悉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曾经在树梢下傻傻等待的身影,都化作虚无。然而,自导自演这一切,分文不取。为的就是对得住曾经的四郎,自己的霸王。以后的路,怕是就那么一路孤单的唱下去。
“快开戏了,开戏了!”
思路打断了。两人不见已有两个多月了。
“你来了,恭喜你和梅大小姐的婚事。”
“谢了,哪里比得上你啊,袁二爷要纳你为妾了吧!”曾经的四郎,眼前又清瘦又阴沉,甚至朝着地面狠狠的啐了口水。
她脸部肌肉开始僵硬起来,尴尬和不自然起来,眼也不敢抬:“戏开唱了,我得去准备准备。”连忙转身就逃,眼里竟然还是不舍,我还是你的虞姬,可你偏偏不再是我的霸王?
台上,传唱着:“力拔山河气盖世……”
“唉!只因救兵不到,大家俱有离散之心。哎呀!大王啊!大王!只恐你大势去矣!”
“妾妃正在营外闲步,忽听敌人寨内,尽是些楚国歌声,不知是何缘故哇? ”
她今晚唱的很认真,今晚,她不再是戏子,她就是虞姬,台下的还是自己耗尽毕生心力所爱的霸王吗?
观众们从未见过菊仙这么精彩的表演,而这一切都是不该来的人来了。这凄婉迷离的眼神,让变得不苟言笑的赵四爷额头开始冒汗了,脸色也愈加惨白。仿佛某样幸福未曾离去一般。菊仙菊仙,你该是还爱我的吧!
“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旺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
四爷终于坐不住了,匆忙起身,在黑暗中一路狂奔,妄图挤到人群前。
不能,来不及了。要快。四爷就像头丧失理智的困兽般,在痴迷的忘记一切的观众里往前挤着,绝望而悲怆着。
虞姬:(白)大王啊!妾妃岂肯牵累大王?也罢!
项羽:(白)啊!
虞姬:(白)愿以大王腰间宝剑,自刎君前,
项羽:(白)这个!
“小菊,不要,小菊不要演下去啊!”可是声音立刻淹没在鼎沸般的喝彩中。
菊仙是看到他,她怎么会不理解心高气傲的他刚才换剑的动作。一把真的剑,一把切断所有爱恨情仇三千烦恼的剑。一举一动,躲在幕后的她都看在眼里。虞姬随霸王戎马一生,最后不也红颜薄命吗?一剑了断生死,也心甘,她认了。
虞姬:君王意气尽,
项羽:(白)这个!
虞姬:贱妾何聊生?
“小菊,不要,那剑——”
剑如同流星一般,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四郎终究你还是爱我的,可不是一切都来得及的,从那一刻你流露出的杀机起,世上就再没有陈菊仙这个人了。
她倒下了。
那瞬间,她在想;“我不是虞姬,虞姬比我幸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