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人民每个日子皆在这种单纯寂寞里过去。一份安静增加了人对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梦。在这个小城中生存的,各人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的日子里,怀了对于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
如果说《边城》是一件极自然的艺术品,那么沈从文先生便是一个充满热情画家,他笔下的小城茶峒正是楚楚动人的桃花源。说桃源未免仍太敷衍,因为桃花源可以被雕刻出来,而边城不能。
但那是一座原生态的村野,淡泊静远住着人生应该的样子。李健吾称之为“一部idyllic杰作”,“这里一切皆是谐和,光与影的适度配置,什么样人生活在什么样空气里,一件艺术作品,正要叫人看不出是艺术的”,“细致,然而绝不琐碎;真实,然而绝不教训;风韵,然而绝不弄姿;美丽,然而绝不做作。这不是一个大东西,然而这是一颗千古不磨的美玉。”每个人都是简单而不失精致的,有着肝胆相见的灵魂,装着不被近代文明所玷污的真情实意。于是,我们渐渐融入了那里的生活,感受,想象,然后回味,呼吸一种特殊的生息。
且来看看女主人公翠翠。“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
人性的真纯在她身上那么自然而毫无掩饰地表露无疑。一个羞怯又惹人欢喜的女孩,她“或采一把野花缚在头上,独自装扮成新娘子”,到了一定年龄,随之而来的便是寄托情感的需要,是傩送深情唱给她的情歌。
较之与现代男女的感情弊病,傩送和翠翠没有卿卿我我的缠绵,没有死去活来的刺激,更没有山盟海誓的浪漫,但却是这么一段真挚情感。不见得其为艺术,缘由就出在这里。在喧嚣中生存的人们,发自内心地祈求爱与被爱的美好安宁,而他们俩则成了这种安宁的爱的象征。然而,安宁中我们还看到了偶然的错失和必然的悲哀。关于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最后有没有回来,沈从文先生没有破口道出他是生是死,于是悲剧又藏了仅用五官感觉不来的一丝丝凄美,形成美丽本身的一种。
山美,水美,人情美。老船工憨厚淳朴,天保成人之美,即便是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这是美丽本身的魅力,而不是美化的境界。于是,它似乎与现实状况和要求不相符了。其实不然,码头掌管,纤夫水手,溪流边的人家,能猜透人心思的小黄狗,这些琐碎平凡人事的得失哀乐,暗暗地地透露出一个信息:卑微单薄的生活终有一天会被摧毁,这就是现实。细想方觉,金钱的诱惑还是强势的。碾坊和渡船,在众人口中已经进行了无数次激烈的较量,慷慨的顺顺固然合乎常情地倾向了碾坊,因而老船工也为翠翠没有得到碾坊感到忧心。当故事发展到某个程度,它已经不受沈从文先生所控制了,而他又如何忍心去把它丑陋的一面剖析展现出来。只要它没有悖逆于创作的规律,又何苦要扼杀了一部给人以心灵和思觉享受的作品呢?美丽本身是没有褒贬定义的,不应该把追求美的热情给浇灭了。
当沉浸在茶峒的空气如痴如醉时,流连往返的感受是不会长久的,能长久触碰心弦的是回味而引发的深思。为什么善良的人终究逃脱不了笼罩在他们头上更巨大的势能?为什么它的悲哀会让人产生萦绕心头久久不愿退去的殇?为什么这个民族在遗世孤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危机感?既信服又揣摩,这当然归功于先生的文字心力了。
沈从文先生从不隐晦他对农民和士兵怀着不可言说的温爱。然而,沈从文先生的用心良苦并不在于作品本身,他主要的愿望不是期望文字能够带来一些怀古的情怀,讽刺抑或是无奈,而是文字传递给人们的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一部美丽得有灵性的作品,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是其最佳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