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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烟民是我

文字:夜脏狼 图片: 编辑: 发布时间:2010-11-05 点击数: 分享至: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酒鬼。可他们知得不全。至少,认识我的人从不知道,我是个烟民,且烟了很多年。人的智慧总足够将秘密堵得密不透风。
  从我那堆日积月累莫名其妙的朋友处,我得来结论:所谓烟酒,就像连体婴一样,缺了任何一半都是谋杀。跟我劈酒劈了好些年的朋友没见过我抽烟,却从不过问。我会想,嗯,朋友,刚劈的或许会递烟过来,见我推搪也就无趣地收回。我的朋友们没我思想那样阴暗,不会如我所喻用谋杀来形容我,说我把烟给谋杀了。我明显会这样想,可惜我没动手。
  对乳臭未干的一代代来说,烟总是首发一如烟酒的词序一样,酒行其后。我乳臭未干的当年也不例外,心中烟的地位比起酒,就相当于拿世贸大厦跟我住的这楼比;前者后来虽塌成一片废墟,可也是高高耸立的废墟,咱这四层的小公寓依然没法比。所以,酒就像这小公寓,只是因为既来了,才安了;既安了,才逸了;既逸了,才疯了;既疯了,才鬼了。
  我问过所有认识的抽烟的朋友,发现他们烟史的开篇都毫无意外地集中在两个方面:模仿和环境——要不模仿电影明星甚或鲁迅毛泽东以至家中老父,要不在一个抽烟的朋友圈里浸恐落人后。他们都是一开篇,逐渐习惯了那种气味,习惯了那种动作,习惯了那种心情,惯之后,不可收。这就是所谓的瘾了;病字旁,代表病态。门外许多人不明白为什么门内那些人要一直抽烟,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说戒烟老停留在说的层面,其实他们是不明白,广大烟民都是病人,患上了一种几近绝症的病。你可以说他们早死,在烟草的毒里死得面目全非,却很难劝得了他们去戒。
  我情况较特殊,烟随时都戒得了。作为烟民,我病患的身份是逃不了的。只是我的症结不在烟,而在烧。我抽烟的初衷并不带模仿情结,而当时那个年纪身边也没有朋友组成一个圈将我浸淫,且据我估计,即便有,孤傲的我也拒绝跟风。在我抽烟的朋友中,我绝对是先驱,只是没有人知道。当然,他们尽管终于发现了,也不知道他们伟大的先驱之所以驱先,是因为烧的转移。
  早在摇篮和爬行时代,我对火光已有向往,只是不如飞蛾那样极端,我喜欢躺在摇篮里或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不清楚那种年纪的凝视算不算欣赏。或许就因为这个对火光类似欣赏的着迷动作,我的爬行时代比其他孩子延后许多。我父母还一度忧心忡忡,怀疑他们是否生出了一只爬行动物。我是四岁那年一个午后灭掉那份怀疑的。不过父母当时忧喜参半,因为在那阳光柔和的下午,我直立行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的米色摇篮给烧了。这种毁灭性的过渡在我亲人不多的家族里半天就传了个遍。当时家族中数我的叔公有洞见,第一时间召开了家族会议讨论我的问题。会议上他说,这孩子摆脱过去的举动这样恢弘,注定将来要成为一个恢弘的人物。会议后第二天,叔公就去了,仿佛一个占卜师泄露了天机,天只好召他去喝茶。仿佛毕竟是仿佛,此中不仿佛的是,叔公和我都还没看到那号恢弘的人物。
火烧摇篮后,我在抽烟之前的短短几年里,又烧了各种乱七八糟的物件。比如母亲扔到垃圾桶的衣服,比如父亲的牛仔裤和鳄鱼牌袜子,比如除夕挂到年初二的年画,比如被家猫小白给抓住的土拨鼠——我一直没弄明白小白怎能在中土抓到分布于北美草原的土拨鼠,比如幸存到春天的润手霜,比如奶奶用得老旧的假牙,比如团聚柜脚的尘灰,比如每一只在我眼皮底下穿梭的蟑螂。
  本来烧这些无关紧要无伤大雅的东西,家里人也顺了;当然也尝试过断我火种,如藏起火柴打火机和断电断煤气,可我总能在磕碰摩擦中弄出火来。所以如果当年家里人知道普罗米修斯,估计我今天就不叫这名儿了。我生火的本领在家族中就等于一个传说,因为没有人见过我生火,就像现在没有人见过我抽烟一样。等大家发现我生了火,火已不是火,而是消殆在一团灰烬里的过去。不曾想后来烧的一物,却将原本已经顺了的家里人惹火了。家里人被惹出的这把火,烧掉了我乱烧东西的岁月。
  那是我们夜氏族人的一间祠堂,坐落在我们家乡夜金山的半山腰。文革时上级红卫兵到我们乡下来抓人批斗,顺带宣传杜绝搞小灶小团体的最高精神,说有氏族象征的祠堂也是小团体主义的产物,必须拆掉。后来经乡亲父老连连哀求,承诺不再上去祭祖,才留下了这间半山建筑。不过红卫兵离去前还是决定要拆,只是不掉,即留个外框,里面我们先祖夜无名题字的牌匾和所有被套上封建帽子的灵位都被拆下,砸成粉碎。要不是叔公记忆力不错也不算迂腐,并幸存过那个世代,恐怕先祖夜无名真要带着一帮祖先没了名字。从那一次后,祠堂已基本没人去,即便改革开放后,也顶多是上山人的避雨所。所以我后来想不明白,当我在那个温柔的暮色里点燃祠堂的时候,为什么山下那么多的人躁动怒骂失声恸哭。
  这起事件后,我第一次被禁足且禁手,并收获全族人的唾骂和耳光。软禁和收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半年,持续到我七岁生日的前夕,在我郑重承诺不会再玩火烧东西后,才终于重获手脚和自由,并终于在第二天的七岁生日烧了我第一根烟。人的本性是万难改变的,如果它太丑陋见不得人,携带者所能做的,只是完好的掩饰。
  第一根烟严格说起来,只是半根。生日那天叔公的儿子我叔父来找父亲谈话,让父亲谨慎再谨慎,说什么小时烧屋大时烧乡老时甚会烧国,一堆无丝毫洞见的废话。一边说还一边叼着根烟,烟气随着他的唾沫星子喷向我父亲,呛得不抽烟的父亲死去活来。谈话结束在烟的半腰。他离去时,将烟头摁向门边鞋柜上的相框,拧灭,扔到了门廊里。那相框里的照片是叔公抱着两岁的我的合影,叔父的烟头刚好摁到叔公的左眼,焦黑了,就像儿子打了老父一拳。我忘记我有没有因此愤怒,不过,我记得在他远去后的深夜里,有一小团火在门廊闪烁。第二天,母亲扫地时,怎么也找不到叔父的烟头。
  
那半根烟后,即七岁生日后,九月来了,我开始每天离开村子到小镇去上学。说是镇,其实并不比村子大多少,唯一的区别只是物资比村里丰富,镇上遍布的烟头就是证明。村里隔一百米或许刚好出现一个的烟头,镇里隔二十米就能出现五六个,且品种各异。当时小学建在镇尽头的角落,每天我从家里狂奔到镇上后,几乎还要把整个镇的街道走遍才最终到达学校。而这样的路线,很巧妙地配合了我捡烟头的嗜好,抑或更准确说,配合了我捡去烧的嗜好。
  开始时,我捡得不留痕迹。捡本来就是把痕迹给除去的动作。可惜不到半年,我这举动被班长跟中队长发现,他们当时把我看得特高大,以为我这乡下孩子竟这样环保,没知会我一声就向班主任报告了。第二天我进镇时,远远就听到学校一头的骚动声。当时我想,骚动什么的毕竟不能拿来烧;我只好继续一路捡我的烟头。哪知在路的尽头等着我的骚动,竟是夹道的鲜花、笑脸和掌声。我受宠若惊,在被夹的道上刚好口袋穿洞,烟头一下子掉了一地。这一地的烟头那么时机巧合的流露,进一步证实了班长与中队长的判断,又俘虏了一片连绵不绝的笑脸和掌声。班主任抓紧时机在我看着大家一愣的瞬间,用他从市里买来的黑白相机定了格。这张定格由校长出面寄到县报社,继而在这片平凡无奇的土地上引起一场更大的骚动。我第一次,因烧而捡,出现在出版物上,并被县日报称为绿色卫士。整个县各个学校,小学上至中学,立即刮起了一阵争做绿色卫士的旋风。这阵风说起来也真是猛烈和长久,竟一直吹到我离开小镇去往县城再离开县城去往市区,可见这片土地有多么的平凡无奇。值得欣慰的是,由于中小学生不断地争抢县里乱丢的垃圾,并养成习惯慢慢成长起来,这里早已是块净土,甚或洁净过西方的佛地。
  当然风开始刮的时候,我很不爽。这么多人捡,到我手的烟头都屈指可数了。正当我考虑要不要换一物烧的时候,县、镇和学校三方各批给了我一笔奖金。数字虽然不是天文,却足够让年少的我目瞪口呆。这由三笔汇成一笔的奖金,在我目瞪口呆的状态里,成了我买香烟的启动基金。那年我上小学二年级,不再单单烧烟,开始抽烟。
  其实在我从祠堂纵火犯一跃成为绿色卫士名声大噪的当儿,村里对我的往事有所耳闻的乡亲父老纷纷心存疑虑,家族内的自然更甚。在我上报次日上午,父母受族人所召,将我押到家族会议上。当时大家脸色严肃,一致质疑我捡烟头的崇高性,并一致断定幼小的我这样做必然是抽上烟了。于是乎纷纷地,每个人都凑过鼻子来检测我的口气,每个人都凑过眼睛来扫描我的牙色。当医生的二婶还带上听诊器倾听我年少的心跳,并抽出血去化验。虽然我说过家族人数不多,可这样一番下来,外头都披星戴月了。那是我第一次张开血盆大口出现在每一位族人面前,每一位,包括我的表弟表妹堂弟堂妹。
  结果很明显,幸好我还停留在烧烟的阶段,幸好奖金没马上批下来。通过了家族的审查,我似乎获得了绝对的自由,奖金什么的也没让我上缴。连之前看死我并用烟头打了叔公一拳的叔父也松了口,说莫非这孩子真改过自新了?当然——没有,我反而从这次审查中学会了谨慎再谨慎地犯他们一致断定的错。这就是为什么在广大烟民中,我是个隐士。
  从二年级的启动基金到现在,我有太漫长的时间去演进我的谨慎。为维持陌生感,我从不在同一网点多次买烟,后来我干脆不露面,直接网购。烟到手后,我必瞬间锁定安全窝藏点及犯案点,以确保平时在我身上无烟可寻。抽烟时,不仅抽掉烟丝部分,我连烟嘴也一并烧毁,并将灰烬打扫起来,撒到酸性液体里融掉。烟后则要及时漱口刷牙嚼香口胶。此外,对身边朋友的喷云吐雾,我也要适时表现出不满和厌恶,比如在群体宿舍摆上支空气清新剂,一见哪里烟起就喷将过去。
  从纯烧转为抽烧,要冒绝对的风险。我这样甘愿,原因很简单。买回来的毕竟比捡回来的名正言顺,随便生个火给烧掉就太对不起其正名与顺言了。
  也许是遭到岁月的打磨,我变得对抽的烟什么牌子不感兴趣了。我将注意力全数投到了烧本身,就如摇篮时代全数投到火光本身一样。事实上,以前感兴趣的品牌,我纯烧时就烧过了它们的烟头。盘点的时候我才发现,叔父所谓小时烧什么大时烧什么的论调也并非一点洞见没有。毕竟,我烧过了树——黄果树,烧过了鹰——大红鹰,烧过了路——万宝路,烧过了山——红塔山,烧过了河——红河,烧过了海——中南海,烧过了王——芙蓉王,当然也不知死活烧过了神——五叶神。追溯到叔父说老时烧什么,我想起中华,只是烧的时候,我七岁半,不老。
  近来我时常怀念起仙去的叔公,怀念起他为了预言我的恢弘付出的代价。其实这么多年过去,烧过这么多名号恢弘的烟,除了落得个烟民的病患身份,我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我不禁怀疑,或许恢弘什么的,也不过是一口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