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忘记这个鼻子通红,身材矮小的补鞋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他就在我家附近一个桥墩下修鞋维生。陈旧的双层小桌,发黑的折叠小椅,还有一堆我从来不知道叫什么的工具。这就是补鞋匠的整套家当。
第一次找他补鞋是两年前的冬天。西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南方。他穿针引线,熟练地摆弄着工具,我看着自己唯一的高跟鞋,在粗糙爆裂的双手里坚固如初。自那以后,我对这个陌生的补鞋匠产生了莫名的信任,就像把衣服交给妈妈缝补、把电器交给爸爸修理时那样的感觉。
我总是好奇补鞋匠背后的故事。他为什么总是如此悠然自得,不管是生意惨淡、寒风凛冽还是酷日灼人,都能气定神闲地坐在桥底。仿佛一个四海为家,看破生死的道人,享受着人世间单薄的财富。他为什么选择了这里,而不是别处。他为什么对我如此和蔼,仿佛一个慈祥的大叔。事实上,他并非对每个人都那样。他有妻儿吗?他有过什么梦想?他住的地方是怎样的?他在补鞋子之前做过什么……
这一切,对于我来说一直是个谜。我习惯在失落的时候,用婴儿一般纯洁而好奇的目光张望这个复杂的世界,却也只能像婴儿一样,等待时间告知答案。
而他,似乎也通过给我缝补的东西,逐渐了解慢热的我。例如,他从我的雨伞知道我喜欢小巧的东西;从我要改制鞋子知道我骨折之后的腿伤还没全好;从给我补过几双运动鞋知道我身材纤瘦外表文弱,却热爱运动热爱阳光;从我各色各样的鞋子知道我穿37码鞋,知道我脚皮薄害怕穿硬料鞋;从帮我的足尖鞋缝上橡皮筋知道我跳芭蕾舞……
他第一次跟我说题外话是在两年前的春天。那时细雨稠密,我的雨伞坏了。我走到他跟前问道:“这伞还能补吗?”他说:“可以啊,缝些线上去就结实了。”我惭愧地说:“我自己都试过缝,但缝不好。”我为自己的无能感到害羞。他说:“你当然不会了。这很难缝的。”我把伞交给他,看他穿针引线,依然灰黑爆裂的双手在伞骨间游走,彷佛一条久经世故、谙熟水性的鱼,在我陌生的领域见缝插针,顽强生存。我惊叹地看着缝好的雨伞说:“真的缝得很好。大叔你好厉害啊。”他抬起向来谦卑的双眼说:“这就是专业技能啊。你上大学读书也是为了学个专业。”他拿过雨伞摆弄了一会,说:“小姑娘,这么小这么轻的伞一定很贵了。要是我女儿也能撑就好了。”
尽管我上大学没学到多少“专业”,但他的确让我不再因为自己连衣物雨伞都不会修补,而感到自惭形愧。要知道,我认识的朋友中,都会基本的缝补。像补鞋大叔如此精湛的“专业”,可不是一两天能够练成的啊。
之后,我经常把坏了的鞋子、手袋和雨伞交给补鞋匠大叔,即使是很简单的缝补和修理。我不再害怕别人耻笑自己“生活低能”。夏天到了,向来慢热的我逐渐跟补鞋匠熟络起来。我把一双刚买了三个月的深红色凉鞋交给补鞋匠。那是一双很便宜的鞋子,虽然不大好看,但很舒服,能让我每天都好好享受步行一小时去上班的乐趣。可惜,刚把鞋子的这个地方拉了线,不过几天,另外一个地方又坏了。鞋子第四次坏的时候,我还是执着地拿到补鞋大叔那里。“大叔,麻烦你帮我把整个鞋底都拉线吧。”补鞋大叔说:“小姑娘,这可要五块钱喔。你买这鞋子要多少钱?”我感到自己的脸霎时红到脖子根,支支吾吾地说:“不多……二十元……”一双二十元,就是说,一只鞋子只要十元。让我算算,如果你这次也拉线,一只鞋子,前前后后,总共花了十一元。”我不好意思小声地说:“我舍不得扔,东西用久了总会有感情……”
大叔抬起他那双向来谦逊而淡然的眼睛,第一次流露出如此百感交集的目光:“我的女儿很像你。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下一次再找大叔补鞋差不多是半年后的事了。几个月没出门,我以为外面的世界已经物是人非。拿着鞋子走到桥墩下,看到补鞋匠还在那里,一种因为熟悉而亲切的安全感就像家的灯光,暖化忧虑而恐惧的心。
大叔说:“很久没见你了,我以为你到外地工作呢。”
“没有,我的脚伤了,半年来没有怎么走过路。你能帮我改改鞋子吗?冬天到了,总是觉得又僵又疼……”
“没事,这只是小事,比起……”大叔欲言又止,淡然的双眼陡然掺进了一丝凄凉。
我理解这种眼神。它曾经在我独自回家的车上,它曾经在我夜半哭泣的床上,它曾经在我午后惊醒的窗下……这是隐藏在生活表层下的哀伤,无处诉说,更多的是不愿诉说,用不敢停留的忙碌,遗忘过去,继续生活。
我脱了鞋子,把严重萎缩,青黑发淤的右脚放到大叔跟前:“我还能跳舞吗?”
“能。当然能。”补鞋大叔用山一样坚定的语气对我说。
“他们都不准我再跳了。”
“残疾人都能跳。谁说你不能!”
我的眼圈泛红了。这半年来,我是在怎样的孤独与担心中度过,我是怎样地希望听到肯定的鼓励。但是没有人会理解。舞蹈已经成为我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曾经寄托了我多少的彷徨与呐喊,承载了我多少的泪水与孤寂。在我伤痛得发狂的日子,舞蹈就是一双硕大而包容的臂弯,把我紧紧抱在艺术的怀抱,缓解我一次又一次难以遏制的痛楚。为了重新穿上粉红色的舞鞋,我是怎样地执着怎样地坚持,但得到的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奚落与打击。
而这位补鞋大叔,他似乎看透了我内心的执着与坚持,给了我从未有过的信心和支持。
我跟补鞋大叔成了忘年之交。他不是我那些满腹诗书的文友。他不大读书,却懂得生活。他跟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在时间这本大书中汲取着世间最为朴素的真理。
冬天过去,春天又到。
“大叔,麻烦你这样给我缝上橡皮筋。”
我刚想给他详细地解释如何在足尖鞋上缝上橡皮筋,大叔就开口:“哦,这个我懂。以前也给我的女儿缝过。”
“大叔,你女儿也跳芭蕾啊?”
……
补鞋大叔霎时沉默了。血丝满布的双眼不再冷静沉稳,又红又黑的皮肤微微抽搐,似乎后悔当初的失言。
“哎,你真的像她。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看出来了。”大叔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她啊,不能再跳了。没了一条腿,走路也得扶拐杖。不过还好,她还能写东西,非常喜欢写东西。写了很多很多。你跟她一样执着,但不要像她一样执着得犯傻。该放手时就得放。那次车祸后,她什么也没告诉我。我是偷偷读了她写的文章,才知道,她深爱一个男人。她跟他睡了,就在车祸前两天的晚上。她以为他也爱她。但事故之后,那个男人根本没有问候过她。他根本不会关心我女儿的去向。”
大叔边缝边说,流下了眼泪。我以为大叔是坚强的,至少像我的爸爸,从不流泪。
他尴尬地用那双父亲特有的巴掌,擦去脸上的泪水:“我不会在女儿面前哭的,从来不会……”
鞋子缝好了。大叔双手捧着粉色稠面的足尖鞋,交到我手中。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有所释怀。然后,侧过身,从半旧的裤兜掏出一个小小的钥匙扣:“拿着。”
那是一个掉色的镀金小板,刻着一个楷体小字——“恕”。
“我女儿也有一个。这是我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我不大读书,没有什么长篇大论。很久以前,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跟我说,只要你时刻记住这个字,这辈子就够用了。后来,我才明白,宽恕别人,也要学会宽恕自己。放下过去,无论你受过怎样的伤害,无论你犯过怎样的错误。向前生活才是最重要。”
我把这个“恕”字揣在心中,踏上了继续生活的旅程。不管身在何方,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寒冬刚过的春天,永远不会忘记大叔那双父亲特有的大手,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缝补了我心灵一道又一道创痕的针线,永远不会忘记我人生的整副家当——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