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下午两点半,天外阴沉沉地压抑。不知道是气压太低,还是感冒诱发的头痛太严重,肖妮感觉空气快要爆炸了。她坐在办公室里故作镇定,打算熬到晚上七点下班。风急速地旋转着,似乎要来一场暴雨。她的心开始乱撞,仅存的一点镇静也被对流空气中砰砰乱飞的杂物扰得乱七八糟。
肖妮决定走。反正公司生意惨淡,呆在这里还耗了电费,吃力不讨好。她抓起报纸和衬衣,顶着千斤重的头和脖子,慢慢走下楼梯。她四肢乏力,绝对不能冒失。就连走路都得小心翼翼。一个不小心摔个跤或什么可就大问题。没有人可以照顾她。她孤独得就连病得快死也没有人会问候。
但她没有再哭了。她决心热腾腾地活在世上,决心把人世看过仔细。没有什么值得伤心的,至少病了还能在有瓦遮头的屋子里睡个大觉。肖妮抱着一大叠今早买的《南方都市报》,头晕脑胀地晃进地铁站。
病得着实严重,两眼模糊,肩膀发麻,冷气被开动的列车冲得嗖嗖作响。这么长的地铁线,假如没有找到合适的消遣方法,要安静地坐下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肖妮发现,精神好的时候,正是绝好的时机,像蚂蚁啃长城一样,磨她那套繁体艰涩的《古代汉语》。精神不好的时候,读读小说、看看杂志、翻翻报纸,再长的线路也能轻松熬过。
现在不是上班高峰期,一上车就有位置。她瘫软在座位上,连腰也直不起来。说不定,就这样起不来了。天天看报纸,也习惯了死亡的消息。人类最可笑的地方就是总认为悲剧离自己很远。越忌讳悲剧,就越不懂得坦然对待生活中突发的重大变故。
但是此刻,肖妮突然好怕死亡。她还希望好好地把这个世界看过究竟。看自己还有多大的能耐,承受命运强加给她的孤独和苦难。
不,我得好好地活着。不能再乱吃东西,弄垮这副本来就弱不禁风的身体。肖妮咬咬干枯的嘴唇,用那颗痛得必须拼命启动才能思考的脑袋,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啪!”报纸掉到地上。肖妮伸手捡起报纸,重新叠好。正好瞥见今天AXX版一个醒目的标题《富豪伪造结婚证,骗女海归生子?》“法院认定广州一男子重婚罪成立判其缓刑,女海归不服要上诉。”“W某一直否认有’结婚证’,并称女方都是为了敲诈,两人不过是‘性伴侣的关系’”……
肖妮粗粗地读了个大概。剧烈的头痛和细密的方块字毒气一样熏得她心口发疼差点要吐。她叠好报纸,塞进袋里。迷迷糊糊地转着相对四肢较为灵活的脑袋。回想着她所听到过的故事。
有这样一个女人,名叫朱莉。一次意外的车祸夺去了她丈夫和女儿的生命。她独自留在世上,为了忘却过去,变卖所有家产,就连丈夫最珍贵的音乐遗作也付诸一炬。当晚,她给丈夫生前的创作伙伴奥利弗打电话。
“奥利弗,你爱我吗?”
“爱”
“那你现在过来。”
两人赤裸着上身,相互对视。朱莉说:“我什么都卖了,只剩下这张床垫。”
朱莉的丈夫在生前背叛了妻子。朱莉在丈夫死后才得知……
这对夫妻,丈夫未死之前,到底还有性生活吗?丈夫的死是不是让朱莉重获性自由了?肖妮的大脑辛苦得无法思考一些更有深度的问题了。
又有这样一个女人,名叫多明妮戈。她要和丈夫卡罗尔离婚,原因就是:他们没有夫妻之实。多明妮戈面对丈夫的性冷淡,愤怒之下一把火烧毁了他赖以谋生的发廊。卡罗尔深爱妻子,却无法再与去心已决的妻子长相厮守。他在晚上从远处通过望远镜看着前妻生活,看到她和另外一个男人上床。丈夫痛不欲生,却身无分文。
在朋友的帮助下,卡罗尔回到故乡华沙。他忍痛生活,重振旗鼓,终于发迹。但多明妮戈仍然不肯理会卡罗尔。卡罗尔为了征服前妻,精心策划了一个骗局。他对外谎称自己死亡,把巨额遗产留给多明妮戈,并且买了尸体冒充自己埋在墓中。当晚,他出现在前妻的房间,并与她一夜狂欢。次晨,多明妮戈醒来,发现丈夫失踪了。警察也在此时赶来,把她作为谋害卡罗尔的嫌疑犯逮捕起来。多明妮戈隔着监狱的窗子,注视报复她的前夫。此刻,他们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多明妮戈向为她所抛弃过的前夫,默然地做着手语:“等我出来,我们再做一次爱。”
“假如我在三年前听到这些故事,我是不能理解的。我明白他们的心情,还有这些畸形的爱。那个孤独得想聘用杀手杀死自己的男人,那个得不到性满足而离婚的法国女人,那个忍痛活着创出一番事业再而报复他爱妻的波兰人。所有这一切并非虚构。他们全都是活生生的原型再造。离我那么近,每天都听得到,看得到,亲身体验得到。萨特说:人类是孤独的集合体。”肖妮简单地想着这些无关要紧的事情。
到家了。屋子空无一人。她换过衣服,吞了颗感冒药,就倒在床上。再不休息就肯定要死了。肖妮想起前些天看到的新闻:普华永道女员工感冒没有休息继续工作,脑膜炎导致猝死。“说不定那个女硕士也像我一样,迫不得已,要用无休止的工作占据可以把人逼疯的孤独吧。”
(中)
肖妮把那叠厚厚的《南方都市报》塞到枕头边,以防中途醒来孤独得发慌,也可以排解寂寥。翻开报纸,恰巧还是在地铁上看到的那一版。女海归、男富豪、流产、重婚罪、性伴侣、敲诈……都是报纸司空见惯的家常八卦了。居然占领了寸土尺金的南都整整一个版面。
才刚仔细读了几行,头痛魔爪一样紧紧攫住肖妮的呼吸。她开始心慌,扔下报纸,在祷告中静心入睡。剧烈的疼痛掺和着报纸上那些碎片一样的关键词,敲击着她半醒半睡的脑海,敲得她昏昏沉沉。
七年感情,四次流产,生下51天便夭折的儿子……
报纸上那个女人的声音渐行渐近,细微的嘶喊中带着一股真诚,潜入肖妮迷糊的大脑。
我在比利时学习酒店管理,回国后也快三十岁了。希望用自己学过的知识创一番事业,也希望寻找一段固定的恋情。
2002年,我来到广州,因为工作认识了W。我以为他是单身。他没有告诉我他已经结婚。我们聊着聊着就这样熟了。相互之间产生了感情,很快就发生了性关系。而当时,我们之间还没有确定男女朋友的关系。我在国外留学多年,也不是太保守太传统的人,那些男朋友啊女朋友啊之类的称谓都是用来做给外人看的,觉得两个人既然相爱,没有必要说得那么清。我想,我的确是喜欢了他,之后我们就经常在一起。
2004年,不小心怀孕了。我告诉他,他才跟我说他已经结婚了。我听了之后立即昏过去。关起门来哭了好多天,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他。我想,自己年纪不小了,既然这个孩子是我与我所爱人的结晶,就该生下来。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他。他说,他一直很想要一个男孩,如果是男孩,他就立刻离婚。我带着侥幸的希望去胎检,结果是女孩。他说,现在时机未成熟,带个女孩到父母跟前也不好交代,倒不如先把孩子打掉,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一定会离婚。
我曾经几次决定和他一刀两断,但最终都没有下狠心离开他。这几年来,我习惯了他的存在,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失去他。我依赖他的人,依赖他的身体。没有他,我真不敢想象,生活会陷入怎样可怕的孤单。我成了小三。我一直以为他爱我,所以心里总是存着那么一线希望,等待他离婚。后来我又怀孕了,还是女孩。我以为这个孩子可以改变他,至少他不是不负责的人,我相信他。
这次他还是用相同的理由劝我打掉孩子。他说,为了我们共同的幸福,我必须这么做。我想,这辈子我是跟定这个男人了。假如把女孩生下来,在他父母面前不好交代,女孩没有一个有名分,将来也没有幸福。所以我又去做人流了。
也许是前两个孩子的缘故,我觉得自己已经跟W紧紧联系在一起。他经常以工作为由,摆脱他的妻小,偷偷来找我。我和他一起,的确少了很多孤独,度过了很多难忘的时光。当然,也有很多时候的独自无奈和伤痛。那些逝去的小生命,成为我心中无法弥合的一块创口。
这样子一拖就拖了四年时间。我当时是傻了,放不下过去,放不下这个男人。他还是没有离婚。我不能失去他,我不能想象孤独老去的日子。我想,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我决定用孩子来拼。后来,我又两次怀孕,但都是女孩。既然流过两次产,也不怕流第三、第四次了。所以我毅然把孩子打掉。
第五次,我终于怀上一个男孩了。我以为可以名正言顺地做他妻子。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反应冷淡。我到死也不能忘记他当时的语气和态度:“哦,那就生下来再说吧。”
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也没有在我身边。他说工作很忙,回不来。过了三天,他才来看我们的儿子。当时也没有提及离婚的事,只是朝着孩子看了很久,然后又说要去出差工作了。
我的心一下子冰了。这个就是我一直为其死心塌的男人?这就是我苦苦坚持了那么久的爱情?我的身心变得极其疲惫极其虚弱。孩子一天到晚不停地哭。后来他不哭了,没日没夜地睡,只是偶然睁开眼睛,喝点奶。第51天,他夭折了。
我立刻给他打电话。他居然说,我过几天才能回来。我的心碎了,彻底地碎了。这个我如此信任的男人,竟然可以这样冷漠这样无情。
我开始恨他。这股恨好像瞬间点燃的野火,迅猛蔓延。他压根儿没有爱过我。他压根儿没有在乎过我。我恨他这么多年来浪费我宝贵的青春,我恨他开出一张又一张的空头支票。那一刻,我真要疯掉了。
我陷入了恐怖的寂寞。我痛得想一刀捅死自己。这么多年来,我什么都得不到。假如可以,我情愿用所有一切交换一个男人的爱。我坐在窗前,看着别人幸福,却不属于自己。
我不敢跟任何人倾诉。我知道,每个人都会说我傻,每个人都会说我错。他们一定会指责我当初不听劝告。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我错了。但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的责备,事实已经无法改变了。
我那四个未曾成形的女儿,连同阴森的医疗垃圾,被残忍地扔进焚化炉。我那个未曾见过阳光的儿子,还没认真享受过母亲的怀抱,就这样永远被埋葬在冰冷的泥土之下。每个夜深,我都被他们冤屈的孤魂惊醒。我分明听到他们永无休止的哭喊。他们的父亲不知廉耻、冷血无情。他们的母亲是一个彻底的大傻瓜,一个无依无靠孤独凄凉的女人。
我被难以遏制的仇恨卷入黑暗的漩涡。我决心狠狠地报复他。但我只是一个小三。名不正,言不顺。我可以怎样做。歇斯底里的哀痛和绝望逐渐把我推向难以想象的沉默。
于是,我想到了以“重婚罪”对他进行上诉。我还有这方面的朋友,伪造一个我和他的结婚证不是难事。我要以此为证据,把他告得身败名裂……
我要他身败名裂……这个女人的声音逐渐孱弱、缥缈,混杂着燥热的吵嚷声,愈拉愈远。肖妮睁开酸涩的双眼。这才想起来,入睡前,她又流泪了。因为孤独的缘故……
天未黑。她躺在凌乱的床上,胃和脑袋就像四月阴暗的黄昏,毫无内容,干巴巴地空虚着。盯着天花板幢幢乱抖的阴影,听着蚊子不厌其烦的骚扰,肖妮赛不过强效的感冒药,再一次合上怎么用力也睁不开的眼皮……
不知怎的,肖妮来到监狱。原来是报纸上那个W某的牢房。
我知道我错了。妻子离我而去。四个女儿还未出生,就死于我鲁莽的决定。还有那个才活了51天的男孩,他只见过我一次,就静悄悄地离开人世。她恨我。我不知道她这么恨我。当她一纸公文把我告上法庭,我才知道,她爱我,爱得那么深。我厌倦了日复一日毫无生气的家庭生活,所以到外面找情人。不得不承认,我迷恋她身上的某种特质。我知道她爱我,而我,没有真正地爱过她。我利用了她对我一往情深的爱。我害怕孤独,害怕一旦失去这段奇异的外遇,生活会变得孤单乏味。我只能用坐牢赎罪,用金钱弥补这道无法修合的伤痕。至少,这会让我好过一点。
我要你,永远记住,你所犯下的弥天大错!那五个幼小的冤魂,不会放过你的……
(下)
那个女人凄厉的喊声化作一道刺耳的鸣笛声,惊醒了肖妮。
天已黑了。
头疼有所缓解。病了一个星期,什么也做不成,影响了工作,影响了学习。肖妮开始焦急了。不知从哪天起,肖妮变成了彻底的工作狂和学习狂。她总是大把大把地往身上揽工作任务和学习任务。所有一切都是孤独的缘故。与其黯然幽怨,不如继续生活罢了。
她又想到另外一个故事。
这个女人,名叫肖妮。
她曾经很爱一个男人。现在不爱了。
春天的一个下午,她和所爱的人约会。那时,她还没有跟这个男人表白,他们还是朋友。这个男人突然从背后抱着她,强吻她。他们做爱了。肖妮以为这个男人爱她。一晚,她病得好严重。于是,在短信里第一次向他表白。那个男人完全忽略了她的病情,只是叫她出来上床。肖妮雪上加霜,炎热的天气里,心瞬间凝结成一座巨大得夏天的太阳也无法化开的冰山。这个她向来认为最深情最懂爱的男人,仅仅把她作为发泄性欲的对象。
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了。她决定宽恕这个无情的男人。因为她爱他,很爱很爱他。肖妮情愿相信,他做出的一切仅仅是因为他不爱她。她不愿相信自己爱上一个这样无耻的混蛋。半年之后,这个女人给她依然爱着的男人发去一个祝福。肖妮只是希望这个男人明白,她原谅他,她依然爱着他,仅仅如此而已。并没有期待收到任何回复。
夜深,她收到这个男人的回复。他还给肖妮打电话。他叫她出来看电影。肖妮爽快地答应了。她要他永远记住她。她说她刚下班,叫这个男人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接她。肖妮当然没去。她让这个欲火中烧的男人,大费周折,去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却发现肖妮根本没有出来。
没错,肖妮只是想到报复,报复他那可鄙的行为。她曾经想过用笔杆子把他写得身败名裂。但他一无所有,哪里说得上身败名裂呢。让他在夜深的郊外喝西北风,怎么说也算不上报复。但这样,至少能给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泼一盆冷水。她不再相信他了。心脏就像一扇玻璃窗,在宁静的午夜被猛然砸碎。那些深埋在心底的爱原来全是泡沫一样的幻想。肖妮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失望地走了,就连碎片也不愿收拾整理,头也不回地逃离那段惨痛的爱情。
肖妮成了另一个男人的情人,和那个陪伴她走过好几年的蓝颜知己成了情人,延续那段残缺不堪的爱情。不是恋人,只是情人。不能提出任何要求。她在这个知己身上看到她曾经深爱的那个男人的痕迹。有好几次,她差点决心用同样的方法恨恨地惩罚他。幸好,他们相隔千里,肖妮有足够的时间冷却这股不讲理由的仇恨。
头痛荡然无存,紧随而至的是黑夜一样吞噬安宁的心痛。那个遥远的情人,第一次,浮现在她孤独无依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