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我的奶奶，尤其是大学毕业之后，整个世界都变得吵杂混沌。我时常想起在乡村里度过的童年，无拘无束地生活在田野巷陌中。奶奶仿佛一段朴素的布绸，把我的生命与天地万物捆绑在一起，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春风秋雨，感受朝露暮霞。我的生命因此而变得细腻而粗犷。
　　那年从外地辞职回家，热热闹闹地过完了春节。冬天的寒气尚未驱散，初春的阴雨已悄然而至。我想到春节后找工作的事儿，心里莫名的悲凉担忧。为躲避父母的咄咄追问，我打着回家陪奶奶的幌子，逃回乡村的祖屋去了。
　　祖屋里，只有奶奶一个人独自守候着。属于我自己的床早就因为闲置太久被撤掉棉被，铺上厚厚的一层灰尘，我只好与奶奶同床共枕。妈妈曾告诫我，我正值年少气旺，不应该跟年迈衰老的老人共卧一床，这是不吉利的。于我而言，我则完全不忌讳的，生老病死只是自然规律，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拉掉昏黄的灯泡，无穷的夜色扑面而来，乡村的夜晚是多么的寂静，奶奶是如何一个人度过无数个这样安静的晚上，想着想着，我心里酸溜溜。记得以前，奶奶五个孙儿承欢膝下，整天吵吵闹闹围着她，好的时候大家像一群小鸡似的围着她唧唧杂杂地叫，闹脾气的地时候，几个小屁孩扯衣服扭胳膊地打在一起；如今大家各奔东西，有的远漂万里出国谋生的；有的虽近在咫尺，却常因工作繁忙而无暇到访；而今的我，也有万般的无奈，当年上大学时，我最不放心奶奶一个人独居，心里竟有一种宁可放弃学业，只愿侍奉奶奶的冲动。然而这只是心底最单纯的愿望，生活的方向并没有因为我这种愿望而转移。
　　夜间忽闻春雷涌动，似乎在唤醒沉睡的大地。奶奶缓缓地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准备下床去，或是怕吓着了我，或是怕扰了我的好梦。朦胧中，我轻声问：“奶奶，你要到哪儿去呢？”
　　“春天来了，我要去迎接春雷，好保佑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你继续睡吧。”
　　我睡意正浓，但又担心奶奶摸黑爬上楼阁去不安全，又担心夜里春寒侵袭，一个不留神，又惹得奶奶着凉感冒，于是极不情愿地披上大衣，照管着奶奶上楼阁。其实我所尽的是极微薄的孝心，多少个这样的漫漫长夜，是她一个人度过的？！
　　月光透过天窗，如瀑布般倾泻在堂前。祖屋的是七八十年代建造的，那通往楼阁的楼梯又窄又陡。奶奶一手端着她那发黄的白瓷茶壶，另一手扶着墙壁，身骨弯成一只香蕉的形状，谨慎而稳重地踏上楼梯，不时告诫我要小心点，不要踏空了。我内心觉得有点好笑，我正值年轻矫健，身轻如燕的年纪，爬几步楼梯，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上到了阁楼，又是看到月光从四面八方的倾泻至堂前，冷冷清清，安安静静。祖屋的阁楼，设有神坛，供奉着祖先。神坛对着的就是阁楼的门口，在门口偏侧的位置，又置有天官，是供奉天神的。中央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古老古桌子。据我所忆，这张桌子的年龄也比我大。大概是这样的布置这样的称谓，这些农村的风俗，我至今仍不大清晰。我忽然觉得这是一种非常神圣的仪式，这可是在跟天神近距离交流呀。奶奶把茶壶放在老桌子上，用爬满皱纹枯枝般的手抓起了一把檀香，摸出一个打火机，“嚓！”的一声，暖暖的一点黄色火焰盈盈而动。在火焰的热力下，檀香的轻烟袅袅升起，驱散了春夜的一丝寒意。
　　“奶奶，我们要怎么接春雷呀？”这时雷声更低沉，更频繁了，并下起了点点的春雨，空气突然变得湿润而清新。夜间的睡意早就不知哪里去了。
　　“嘘！小声点，别惊动了天神，等下我怎么做，你就跟着怎么做就好了。”说罢，她分出一小束点燃的檀香给我。
　　我接过来，只见星火点点，若隐若现，时有时无。
　　楼阁的门口望去，正是苍茫的夜空，细雨在月光下如同千万根银针从空中划过。奶奶双手捧着檀香，对着苍茫的夜空，用极朴素的家乡话似吟似唱地念着一些好话，大概也是些希望雷神保佑年风调雨顺的话，然后深深俯首弯腰，极为敬重地对着夜空连拜了三下，那一束大大的檀香来回晃动中，时明时暗，缕缕的轻烟缓缓地升起，又慢慢地扩散，直至找不到痕迹。
　　于是我也跟着连拜了三下，在拜拜中，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在江南广阔的田野里，万物复苏，雨水充沛，庄稼人迁牛犁田，小童田边嬉戏的景象。这是多么美好的画面呀！
　　这本来是我最真实的生活。我想起那一年春光明媚，我挎着小篮子，跟奶奶到田野里采摘做年糕的一种野艾，累了就往田垄上一坐，颇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我想起那一年，燕子来到屋檐报到，刚育出的小燕子掉下了巢，我和奶奶搬着梯子，把它送回燕窝；我想起那一年，寒冬腊月，天寒地冷的冬天，我俩蹲在灶前煮野菜，红红的柴火，映得我俩红光满面，全身暖和和的……我的生命曾经与天地如此的近距离，而如今，我再也找不到返回去的路径。
　　我心里惆怅极了，不禁潸然泪下，在默默的黑夜里，我屏着呼吸，拼命忍住不发出抽泣的声音。只闻春雷继续隆隆作响，似乎要在夜里唤醒天地万物，也唤醒我那颗在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社会渐渐熏醉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