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个文盲,一个彻彻底底的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是后来我教她怎么写,只是,很遗憾,我不是个有恒心的好老师,她至今也还是不能识字、读书。
她常常和我们谈起,自己是多么年少无知,多么固执地拒绝外公的“哄骗”,坚决不回学校上学。她说,那时候很穷,钱很贵,外公拿着五元钱连哄带骗,她就是不愿搬着小凳子上学堂。于是,她留在家里,赶鸭子、割鱼草、拾狗粪……小时候的我听着,却怎么也想象不到那些场景,只是觉得,很可怜,也并没有想过,这样的经历,对于她往后的人生,留下多大的遗憾;对于我们这些孩子,又产生了多大的影响——这只是,她与我们人生的铺垫。一个小小的开端,后面的路却那么长。
当我们学习不认真,成绩下滑的时候,妈妈坐在客厅里跟我们说:“老家的人都说我们傻,钱都拿来给孩子读书,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如回家乡盖房子。”我看到她的眼里,有一种坚持,坚持让我们上学,坚持让我们走和她不一样的路。她那么坚定,所以那么多年来从不动摇。
我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因为不识字,她有着健全的双脚,却迈不开脚步,在那么小的市镇,也无法自由穿梭。因为不识字,她有着会思考的眼睛,却看不懂文字里的内容,即便只是简单的成绩排名,也因为认不出孩子的名字,而看不懂。因为这些,她错过了很多,错过了美丽的风景,也错过了很多属于她的孩子们的青春。
她有一些好姐妹,当聚在一起的时候,对方总是热情地邀请她去家里去做客。她很乐意,也确实很想去看看,所以她总念叨,要找一天和我一起去。我心里明白,她看不懂车牌,也看不懂站牌。她就像一只鸟,尽管没有鸟笼的束缚,却飞不起来,因为一只脚被一条叫做“文盲”的绳索捆着。可惜,我不是一个好女儿,一直没有陪她去。后来,她那个姐妹的公司破产了,为了躲避债主,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她连盼头都没了。
我想,比起这个,那些她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事,那些属于她的孩子们的成长的记忆,她却都无法参与,才是最让她遗憾的。
记得我念初中的时候,老师说为了增加孩子与父母的交流,要求每个人给父母写一封信。那时候的我,看了许多他们两人之间的争执,心里有那么多的话想说,于是,一发不可收地写了整整五张信纸——给爸爸的两张,给她的三张。当然,那天爸爸把给她的部分也看了,他看到了我对他说的爱,也读到了我对她抒的情。但是,我知道,他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也不是一个柔情体贴的人,他不会代替我,把我说不出口的,只能用笔写的爱转告给她。于是,她一直不知道,我给她写过长长的情书。但我想,倘若她知道了,却没法拿着信纸细细品味上面的字句,她是否更为痛心?
每当开家长会,她都只能站在门口,看着爸爸和我们走远。弟弟今年高考,考试前,学校召开家长会,要给家长做如何引导孩子的工作。弟弟是个细心的人,他知道妈妈想去他读书的地方看看,所以让爸爸带上妈妈一起去。她很高兴,甚至是很兴奋。那天午饭过后,妈妈就开始整理衣服、鞋子、发型。谁知道,小气的丈夫,还在生不知道哪天的气,没有说一声,就出门自己坐车走了。现在,弟弟已经离开考场了,学校的书、生活用品都已经搬回家了。她也再没有机会去参加弟弟的家长会了,没有机会在家长会上,骄傲地接受老师对自己孩子认可的辞藻。她不是没气过的,她气过不善解人意的丈夫,气过年少无知的那个自己。
她把自己的不幸,通通定格在了那个执拗的午后。也因为这样,她格外固执,固执地把辛苦挣来的钱,通通投入到孩子的学业,这是一个无底洞。想想,无论是弟弟哥哥,还是我,由于“非本地户籍”,都曾迫使爸妈买烟买酒,请吃饭。拿到的学位,还要附加赞助费。也有人曾建议,把我们扔回老家去上学,她却坚持认为大城市里的教育条件比较好,咬紧牙关也要把我们留在这里念书。她总是说,朋友把孩子送回老家后,成绩一落千丈。我知道,那是她在说服她自己,为自己的坚持打气。而这些,也确实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几个孩子的学习。我们都真切地感受到,她对于自己不识字的自我怨恨,那么清晰地认识到识字对于她的重要性,那么深刻地感受到她把自己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们身上。
有时候回老家,很久不见的乡邻看到我,都会问我是否已婚嫁。对于这个话题,从他们看我的眼神里,我知道自己“老了”——二十出头,在乡下,大多已是孩子的妈了。否者,就是无人问津的“劣质”姑娘。但我有自己饱读经书的高傲,面对他们的无知,我从不愿与他们辩解。而妈妈总是很自豪地说:“还没呢,这么小,还在读大学。”而对于他们投来的,映射着“这么大了,还不嫁,以后难办”的眼光,她只是以一句“读好书,以后有文化,有知识,怎么可能嫁不出去?”作为回应。微笑着,却那么狠狠带劲。
一直以来,我都把自己能顺利从小学进入初中,再由初中进入高中,最后在2010年成功考取大学归功于她的坚持。如果不是她的坚持,也许我会像那些思想落后的农家女孩一样,早早辍学回家。要么在家务农,要么进厂做手工,要么早为人母。然后,过着没有盼头的日子。
在我迷茫着,想以读研免受踏入社会的磨砺时,她微笑着回我一句,“你考吧,考上了,我和你爸爸就供你读。”我深知,他们的压力有多大。跟普遍的潮汕人一样,他们的孩子也不少。我只是笑笑,享受着自己毫无误差地,预测到她的答复而带来的成就感。
她仰起稚嫩而固执的孩子脸的午后,只是一个开端,以后的路却那么长,长得让她看清自己的错误,长得让她不得不怨恨自己,长得让她坚持着不顾及旁人的指点,长得让她的孩子占尽好处,占尽她的悔恨修来的甘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