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阿拉比》像回忆里的牧童在牛背上吹出的笛声,隔着绵长时光和黛色远山听来,笛声朦胧,像昏暗中漏出的几缕晨光,美妙而脆弱;像小时候在海边的一次散步,既漫无目的,又充满期待。笛声戛然而止的那一刻,寂静中仿佛有无尽的忧伤。
熟悉而怀念的是那相似的年少记忆。
我也曾在冬天的街道上和玩伴追逐打闹,吸进鼻子的空气很冷,刺刺的,可是脸上很烫,尽管穿着厚厚的衣服,还是能感觉到汗水在往外蒸腾。大家的身上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看上去像一盏盏朦胧的街灯,发着淡淡的光。那时候,小镇里除了公路,其他街道上几乎没有车。傍晚太阳下山的时候,大人们
在室内忙着做晚饭,街道上仿佛只有我们嬉闹的声音。
我也曾有过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虽然那只是小学后操场边上一个废弃的杂物房——里面有着一部走了调的老钢琴,一些折断了的或松了的扫帚,还有一些我已经不记得的杂物。他们承载着我那么、那么多的童年幻想。
我像小主人公一样,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曾迷迷糊糊地、“轰轰烈烈”地喜欢过那么一个人。
小主人公这段朦朦胧胧的“初恋”,让人觉得少年多真实单纯可爱。他喜欢玩耍、喜欢自由;听话,但不爱上学,还傻傻地崇拜迷恋着一个漂亮的大姐姐。因为害羞和小小的自尊心作祟,他一直没敢正眼看过曼根的姐姐。只有在她不注意时,看一眼她那笼罩在灯光里的身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赞美光环里的玛利亚,诚惶诚恐,又无法忘怀。当她转身走开时,他靠在栏杆上,望着她那轻轻摇动的裙摆和她头上扎着的左右晃动的马尾,仿佛别的什么都看不见、感觉不到了。每天早上一大早起来,他就躲在窗后看着曼根家的门,幻想着跟她说话以至于一看到她便心跳不已。跟在她的后面,极想走近又不敢走近,不得不走近时却是假装路过。
这一段让我想起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主人公推着自行车和玛丽安娜擦肩而过的那一幕。同样的是少年的躁动和紧张;不同的是,《西西里》中的少年迷恋更多因于情欲,而《阿拉比》中,少年对曼根姐姐的迷恋无比纯洁——曼根姐姐在少年的心里,就像女神,对她最大胆的幻想止步于和她说上几句话。只要心里想着她,尽管身处乱哄哄的菜市场,他就有一种朝圣般、骑士保护公主般莫名骄傲的心情。她的名字对他来说就像一个神秘的咒语,祈祷或是唱赞美诗时,他会禁不住默念她的名字。每每想到也许有一天他会告诉她这份在胸腔间激荡的爱慕之情,他就热泪盈眶。我想,他是被自己给感动了。十多岁的时候,每次觉得自己很爱一个人或一个事物,在心里倾诉这份感情时,我也常常被自己感动。现在想来,也许会觉得这样的心情只不过源于年少单纯,但依然觉得十分简单美好。
沉浸在这样的迷恋中,少年慢慢感觉到自己的成长。他开始觉得在街上嬉闹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女神”走过来和他说话的时候,他独自站在栏杆旁,没有加入伙伴们的游戏。他太紧张了,只记得她说的话,而不记得自己的回答。他记得少女提到Araby(阿拉比市场),大概当时还在幻想着自己是骑士,他脱口而出要给少女带回一份礼物。Araby这个词,“在静谧中隐隐回响”,带着神秘、魅人的东方气息。
等待的过程和成长的过程一样既兴奋又难熬,他开始越来越清楚地认识成人的世界。
在出发前往阿拉比市场前,他得忍受长舌妇莫塞尔太太没完没了的嚼舌,姑父对少年的话满不在乎而导致的迟到。到达市场后,他看到那个昏暗的所在,那里的安静弥漫着曲终人散的失落。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市场——他的小心大概是失望的伏笔,听到了一个年轻女士与两个男人之间无聊的对话。少年成长时特有的敏感使他意识到他心目中的女神和市场里的这位年轻女士并没有很大的区别——她们都会假装矜持;他意识到阿拉比并不是爱情的所在也非神圣的殿堂,阿拉比只是一个乏味肤浅、只关乎利益与交易的市场;他意识到自己所认为的爱和美都是自己的幻想;他意识到他到阿拉比的这段路根本不是一段骑士的征程而只是虚荣心对自己的驱使结果;他意识到他所生活的现实充满麻木、贫穷和失望。再美好的想象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终将幻灭。这一刻的顿悟使他原来的热情在一瞬间被浇熄,他感到悲愤,作为读者的我则感到深深的无奈。
其实从小说的一开始,读者就会感到无奈了吧——故事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忧伤,面对这层忧伤,却没有任何办法。
格非说,“简洁而琐碎,这是乔伊斯的叙事的特点”,“乔伊斯在叙事中的漫不经心,恰好迎合了小男孩内心的忧郁和空落”,“少年的爱之所以产生,是与少年的游戏、街道的目光、雨,这些物象和环境分不开的”。所以乔伊斯在描写少年“初恋”之外,还描写了神父的房子、孩子的游戏、街道的昏暗景色。但我认为,这些描写,是为了给少年的这段“初恋”设置一个大背景——都柏林成人世界瘫痪的精神状态,以及当时爱尔兰天主教的幻想性和欺骗性——毕竟每个故事都不可能脱离背景而孤立存在,而且少年最后所感受的幻灭感,在很大程度上是他所生活的残酷现实所触发的。再说,这篇短篇小说是乔伊斯以长大后的少年的身份、用回忆口吻写成的,如果叙事太过集中或连续,只会使小说显得不自然;这个故事的叙述恰应漫不经心,朦朦胧胧。
虽然作者把整个故事娓娓道来,看似漫不经心,但从选词和细节描写上可以看出小说其实蕴含着许多深意。 比如说,作者用blind end而非dead end来表达“死胡同”,因为blind还有“隐蔽、昏暗”的意思,同时blind的本意“失明”还暗指了都柏林那种依然有些许生命力却麻木瘫痪的状态——若是干干脆脆的死亡便罢了,可悲的是分明还活着,却也分明无能为力只能接受这种麻木如同失明的状态。
再比如,在描写神父的故居时,作者写到,地上的废纸里有被翻卷发黄的《维多克回忆录》;神父把自己的存款“捐给了各种慈善机构,把家具留给了他的妹妹”。作者用“废纸”来表达“书”,说明阅读并非当时都柏林人的习惯;神父爱读《维多克回忆录》——一部描写欲望、亵渎神明的自传,说明连神父都未必虔诚,他受世俗的诱惑,不满宗教的禁欲;神父有足够多的遗产来捐给“各种”慈善机构,说明当时的神职人员也追求财富的积累。原文短短的几行描写,其实已包含了大量信息,呈现给读者的是这样一个现实——当时的都柏林罹患精神的瘫痪,缺失趣味,缺失神圣感,更无论信仰。
在高压统治之下的社会里,人如果不反抗大概也就会这样瘫痪了吧,再多顿悟都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