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在潮汕,特别是潮汕的农村地区,重男轻女的思想还十分流行。
那一年我出生了,家族里挺多人都嫌弃我是个女孩,但曾祖母不一样,在我满月时,她亲自去看我,抱着我,一个劲夸我长得好看,这在她所有的孙子和曾孙里是独一无二的。
曾祖母是城里人,村里人都说她长得美丽,也带着城市人的派头。她含辛茹苦抚养了九个孩子,五个男孩,四个女孩,终于等到了孩子们成家立业,孙子一串串地,曾孙子也一串串地。
渐渐地,我和弟弟、妹妹长大了,时常跑去她住的大院子玩,院子很大,还有一个后院,是曾祖父和她种树养花的好地方,有造型奇特的榕树,芬芳的桂花,淡雅的茉莉,还有各种说不出名字的青草。
曾祖母住了三间房,房间的墙壁满满都是照片,我终于看到她比较年轻的照片,穿着浅蓝色的套装,领子、纽扣都是古代的造型,好不精致,她是那么慈祥,亲切,照片上的她不免让我联想到年轻的她该是多么美丽!
从小到大,我们看到的她,喜欢守着那一个煤炭炉,小心翼翼地在炉上做饭,煮水…即使孩子们都想给她换个现代的,她就是不肯。
从小到大,我们喜欢看她和曾祖父吵嘴,他们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始吵,一旁的我们总是忍不住大笑,可是过了一会,他们又笑着结束“争吵”,真是不懂!
从小到大,我们看到的她,喜欢不时就端着一碗鱼汤或薏米汤到我们家,说给爸爸补身体,或者拿了曾祖父的西装给爸爸,每一次妈妈都苦笑不得。
从小到大,她喜欢收藏美丽的图画,把它们都珍藏地好好的,崭新的,一尘不染的,我们一来,她就拿出来,跟我们一起分享,指着图说:“这是黛玉,这是宝钗,都是雅姿娘。”
从小到大,每一次过年,我们都会去请曾祖母到家里吃团圆饭,她都会精心打扮一番,才随我们到家。开始吃饭了,她也只是动动筷子,就停下来,给我们发红包。
从小到大,每一次,她都会硬塞给我们糖,我们不拿时,她就“命令”我们,“快拿去。”后来,她有点糊涂了,时常把糖藏着,甚至过期了,但还是等着我们去。
后来,我考上大学了,准备来到遥远而陌生的城市了。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天晚上,我和妈妈一起去跟她告别,她跟我们说说笑笑,讲了过去的事,我又用手机放了潮剧,她特别开心,盯着这神奇的东西,“这就能听潮剧?”她爱不释手,她说她喜欢旦曲的委婉,她喜欢戏服轻飘飘的感觉·····最后,我跟她说,“过年我就回来,给您放曲子听!”
来到陌生的城市,看到陌生的人,不免涌起思乡的眼泪。此时妈妈给我打电话说:“曾祖母一直在挂念你,说你两个月后就回来······”
终于回家了,捧着电脑去看她,一看到我,她就紧紧抓住我,说“你瘦了,得多吃点啊!”我们一起围着电脑看潮剧,她说她喜欢陈三五娘,喜欢梁红玉······而我最遗憾地就是没能够跟她一起把这些剧看完。
这样又过了一年,大二暑假也快结束了,就剩下两天,知道我快回学校了,她精心准备了一盘粿,满满的一盘,不知道她弯着腰在炉边煎了多长时间,只是我辜负她的一片心意,等到第二天我才去跟她告别,她跟我说:“这粿不给你吃啦,怕吃坏了肚子,阿嬷自己吃好了。”
光阴似箭,又是一年暑假,这一次我找到一份实习,去看她的时间也少了,而她的身体开始有些小问题,有时腿走不了路,有时腰酸了,她的背弯了,她的脚步也不像以前那么矫健,偶尔去看她,她总是说,“你们多坐一会儿。”她会抚摸着我的银链子说:“你先将就着,以后买金的。”然而我却万万没想到,眼前的她那么快就离我们而去,我从来不信,也不愿相信。
然而,就在我回校前一个星期,那个下午,她安详地走了,离开了我们,她的子孙们都来了,围在她的身边,轻轻地呼唤着。那天下午,雷电交加,大雨倾盆。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伤心,什么是眼泪,只知道我将永远失去曾祖母了。
我的曾祖母,一个有时精神恍惚的老人,对子孙的爱却从不恍惚,从不缺漏,从不减退。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从前只当是课本的一句话,如今却真真实实地发生在我身上,但我只剩下满腔的悔恨与遗憾。
我明白了,生命中很多东西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重要,最重要的是多点时间,陪陪亲人,陪陪朋友。
愿向上天定下来生,依旧做您的孙子,我要为您唱一场又一场的戏,委婉柔和;舞尽这人世间的美好,衣带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