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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讲老实话,到底要不要去见见?我倒觉得伊蛮好。”东芝的姊姊庆芝问道。东芝坐在一把竹椅子上笑。椅子有点低矮,两条腿蜷曲地难受,她侧着身子,换了个坐姿。不错。江南的夏天炎热异常。她嘴角的笑却比热浪流淌地还快,止不住的。敲打着的蒲扇,仿佛把风分割开了似的。
屋外有棵枣树,这倒是难得的阴凉。树枝干瘪瘪的。枣子还年轻着,她也还年轻着呢,她想。急什么。更远处,有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我儿要困觉觉喽~”低吟似的。只是这摇篮曲听得心里物燥。她好看的眉毛蹙着;也有一群妇女讲闲话,叽叽喳喳。“听说老徐家老板死了?”
厚厚的嘴唇翻飞着。那个聊起自家的孩子,又伶俐,又有礼貌.....她没留心,却句句落入耳中。她恍惚起来。
呵。结了婚的妇女间,多伟大的勾当!
汗水顺着脸颊下坠,不仔细瞧,像泪水。有甚么区别?不都咸津津的。她绞着自己衣裳的下摆。
“衣摆都脏了,太不成体统了”,庆芝道,“女孩家家的。”
衣裳都没几件能替换的,那就体统了?东芝终究没说出口。
她们一家姊妹三个,一个男丁。东芝她是最小的一个。爹爹不苟言笑的,她和他说话时,常常不由自主地,望定他青眼睑下面的青眼影。他很白,那眼影就像毁了一幅画的那一滴墨汁似的。姆妈半辈子劳苦惯了,她虽温柔,却是不常笑的。
“砰!”门被大力推开了。开青风风火火地出去。他把的确良衬衫扎进裤腰,背上汗涔涔的,微微透出裸露的肌肤。
的确良衬衫透气性差,不吸汗。
但他的衬衫下摆是雪白的。
她绞着自己衣裳的下摆,不言语。
二姊刚刚从外面回来,破旧的草帽把脸只能遮住一半,黑红黑红的,像秋天熟透了的枣子。
“小妹还没想好?”二姊霜芝道。
“我讲人家男孩长的不错,脾性也是极好,模样老实,竟不知还要挑拣点甚么?”庆芝恼了,“我同侬二姊都结婚了,女孩家家的,不怕人家背后闲话一箩筐多?”
“讲就讲,那里就一定要我听着了?”
“侬尚好有点拎勿清,”霜芝挤了挤眼睛,“开青还没成家,侬以为爹爹姆妈不着急?”
她绞着自己衣裳的下摆,不言语。
“开青可有钟意的么?”庆芝问。“伊倒是抹不开面儿,”霜芝一脸揶揄,“左不过是那位陈家的姑娘,倒是‘门当户对’。”
“爹爹姆妈见过了?”
“自然。稳当的很,只是没有‘余粮’吧?”
她绞着自己衣裳的下摆。不言语。
盆里种了一排不知名的花,她偷偷挖开过,是参。一朵朵的细小的红珠儿串在一处,像血,像被锄头划破手时,凝结在皮肤上的血斑。
何时,何地,花开的好红!
她出门前着实仔细打扮了下,好歹换了件体面的衣服。她细瞧镜子里的脸,眼角尖尖的,两道眉毛在皮肤上勾画出两条斜线。她又仔细在脸上涂了白瓷瓶儿的雅霜,用指肚抹匀,这也算是贵价的护肤品了,香气幽微。她是“盛妆”。
她一壁坐一壁打量对面的人,国字脸,单眼皮,这倒是她钟意的,双眼皮的眼睛不免有点阴翳。若是男子有一双阴翳的眼睛,那是美丽而危险的。
庆芝递了茶水,“天热,蚊子多的很。”他笑,“这倒是了。”庆芝蹲下去拨弄蚊香,蚊香在生锈的铁片上稳稳地立住,蓝色的烟雾上升。毫不情愿地。
庆芝知趣地转身进了厨房。
杯子不怎么干净,似乎油腻腻的,她有点反胃。但她没在意。
“你家一共几个兄弟姊妹?”
“六个,我是最小的儿子,下面还有个妹妹。”
他雪白的的确良衬衫像鸟的羽翼。她只微微笑。
“平日里都爱做些什么?”
“左不过读读金庸古龙之类的武侠小说,侬怕是没兴趣的。”
的确。她素日倒是读琼瑶多些。但如何对着一个男子?人家怕是觉得索然无味。那些个情情爱爱,她所朝思暮想的。如何要暴露出来?给一个男子看?他不解,或是轻蔑?她生怕别人看低了她一等。
“金庸我也是有读过。”
“我以为女孩不爱那些打打杀杀的。”
谈话亦是要有对手的,他们实在不算是“棋逢对手”。
她把杯子翻了个个儿。
......
“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总想着要做出什么贡献来,要受人尊敬。”
多质朴的思想!就像他雪白的的确良衬衫。却也白的天荒地老的苍凉。
她算是明白了。他是想要一个在他贡献背后的女人,如何找到了她。
她不肯。
她不肯。
她不肯。
......
茶水没喝光。酸涩的。
不喝也罢。
她放下杯子,有些嫌恶的,谁用这油腻的杯子盛了茶水!
庆芝一折身,“要不要留下吃晚饭?”她向东芝递了个眼风。
她笑。更油腻的是盛饭的碗筷。
婚期定好了。
聘礼是烟酒糖(并无什么意义),五千元钱;嫁妆是冰箱和洗衣机等等。
后来我在家里看到一床被单,水红色的。俗气的很。彩线绣了凤凰,牡丹等。现在有些磨损了,有线头。凤凰也不飞了。牡丹也不开了。
姆妈说,那是她结婚时盖的被子。
都不见了。的确良衬衫,雅霜,金庸琼瑶的日子,就像一个不痛不痒的梦。
姆妈把那被单收拾了起来,她干活时不肯安静的,喜欢放昆曲。吴侬软语,莺莺燕燕,兜兜转转间......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
......
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只记得我最钟意的一句: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