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题记
额尔古纳河东岸的呼伦贝尔草原上,夏天的白昼是极长的,似乎只是看看云、看看花,时间的流动便淡出我们的视线。午睡醒来已是午后三点。骑上马,出去走了一段长长的路,却见太阳才开始把影子缓缓拉长。在这模糊的影子里,马蹄踏碎青芜,踏碎时光。
彼时沿着车辆稀少的公路向西骑行,草尖上有雏燕飞掠,马蹄前有青蝗闪躲,衬着四周的湛湛青天、起伏山峦。经过一片高高的艾草,马儿扭头便咬了一枝,边走边嚼;一朵萱草在草丛边绽放,灿然若金,悄然忘忧;路边的低洼处有麻雀在积水里濯洗喧闹;未干的泥里尚留着牛群深深地蹄印。其间万物朗然,无所遮蔽,天地阒寂又写满勃勃生机,在这个自然秩序世界里一切存在的意义忽然真切可感。
行至半途,胯下的马尔渐渐开始不安起来,从它犹豫的步伐、晃动的头颅,从风里带过的阵阵凄然的嘶鸣不断向我传递着它的焦虑。我环望四周,来时的马场早已不见,前后尽是无垠的草场和绵延的公路,万籁俱寂,杳无人烟,无所凭依。于是,这个悠长的下午,在金黄的油菜花海间,温暖的阳光打在这只有着绸缎般闪亮的棕红色毛皮的漂亮生物上,它蹬着强壮的蹄子,甩着美丽的鬃毛,弯曲着优雅的脖颈,却因为远离了熟悉的马厩、熟悉的同伴和彼此在背上亲昵的摩挲而惴惴不安。
想起那年第一次到草原,曾在金帐汗部落祭过敖包。正如在别处见过的大大小小的庙宇,依然是“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人们似乎也是天然地想要聚集在一起,想要在彼此间寻找依存感,或在群体中寻找归属感。然而,每个人归根到底都是孤独的,因为在死生这样的大事上,只能独自面对。至此,对群体的温度的渴求似乎只变成了一丝盲目的慰藉。于是我们开始反思,开始寻求理性的解决之道,随之而来的是个体性的觉醒,是独立的自我意识。现代技术和各种便捷的资源赋予了每个个体前所未有的力量和极大的自由,我们可以无畏地以一己之身与整个世界对话。只是,理性只是抵达真相的一种途径,并不是终点。走到现代文明之外,见得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这些生命的体验都无法用理性来衡量。面对这疏云淡日、疾风骤雨、万古长空、一朝风月,逻辑、语言都会做出让步,让自我适时地沉默,让万物本身来诉说。
这年夏天是第二次来到呼伦贝尔旅行。草原依旧是那般寥然阒寂,夐远无垠。暮色里立尽斜阳,邈天际暮云叆叇;夜空中玉绳低转,时见疏星渡河汉。俯仰之间,一花一叶都写着超越人类理性的自在悠然,去留无住。在这方暂时摆脱了后现代工业文明束缚的时空里,天地以最真实无妄的状态呈现。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似乎只有走向大地深处,才更能体察天地之序,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悠游于天地之间,独与万物相沉浮。
而当世界以本来的面目呈现,我们必将重新思考人类与世界的价值,重新审视人生的意义与文明的代价。这种思考不是反对理性文明的,而是重拾对万物价值的尊重,是获取超越知识之上的心灵的安顿。
旅行是一个过程,是一种“在路上”的状态。饱览长空旷野,芳草连天之后,仍不得不回到水泥森林与汽车尾气之中。只是,若见得半片秋叶,闻得一点蝉声,仍提示我们站在文明的背面,重新建立我们与世界的联系。
正如凌晨三点在草原看到的日出,最清晰的不是玫瑰色的朝霞背后的红日,而是走过我面前的一只奶牛深邃澄澈的大眼睛里,映照出的天地草木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