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带给她生的暴力,她就献给你死一般的温柔。
——摘自 李见心
曾经穿越半个城市的烟尘,去看一场华丽的绝望。
故事的结局早已明了。《霸王别姬》本身便是一种英雄末路的苍凉,在京剧的舞台上被鲜明而华丽地呈现。一开始,韩信定下诈降诱敌,十面埋伏之计,便为悲剧买下了伏笔。我们只能眼看着命运之网一点点收紧,即便是霸王也无可避免地一步步走下深渊,徒劳地挣扎。
经过前番许久的铺垫,败阵归营,四面楚歌,三千子弟兵散尽,直到霸王一声长叹:依孤看来,今日是你我分别之日了……我们终于抵达了那个苦涩的核。尚长荣的表演自有一种不事雕琢的苍凉之感,与这末世之叹很是相称。本来《别姬》一场最摄人心魄的是虞姬的剑舞,而这次霸王的一声喟叹,却让心里酝酿已久的绝望顷刻间泛滥成灾。
晴空碧落,月色清明,荒郊辽阔,四面楚歌。我已无路可走,我已无话可说,我手中的剑已无法保护你:绝境之下,剖开那些或强大或美丽的外壳,每个人都脆弱而孤独。
在这渗入心髓的绝望中,我们该以怎样的姿态,迎接最终的结局?
“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虞姬舞剑似乎是与这绝望很不相符的明媚与华丽。而那番明媚与华丽,正是末世才有的吊诡。如晦暗的深潭之畔,如血的彼岸花凛然绽放的最后一瞬。“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这般华美而干净的谢幕,实在是一种危险的诱惑。虞姬自刎,曲终幕落,下面的故事已无需再述。人们想看的,也只是那戛然而止,了无芥蒂的干净与纯粹。
舞台上,项王发兵前,乌骓马嘶,大纛折断,一开始便露出种种不祥之兆,结局如何看客皆已了然,只是那剧中人物仍不自觉。而现实中,悲剧的开始往往毫无征兆。所以在繁芜与贫瘠的日子里我们需要舞台,躲在黑暗中,看那唱念之间筑就的另一个世界,另一方空间。
艺术具有凝滞时间的力量。止住时间的流动,也就超越了生死。所以我们可以一次次回到楚汉相争的时代,回到垓下,一次次看虞姬自刎,君王掩面。普罗米修斯从神那里盗取了火种,艺术从人类身上盗走了死亡。以这种方式,我们已经在某种层面上突破了自身的局限,又在另一种层面完成了自身的丰满。每每《夜深沉》的弦音响起,慷慨激昂之气如长风浩荡,大河奔流,千载之下,犹自凛然。我们关注的已不只是故事的走向或人物的结局,而是这讲故事的方式本身就如禅宗的顿悟般直指人心。唱念与程式只是依托,那种形而上的东西才真正吸引我们一次次走进剧场。即使舞台之上一切早已没有悬念,我们仍可以穿越千载,看一场繁华凋落,听一曲慷慨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