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的四十则中论述了词的“隔”与“不隔”的区别;他认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概而言之,“不隔”强调传达的直观性。相反的,“隔”即是诗人在写景状物或抒情时婉曲甚至晦涩的表达。
王国维先生反感词的意境表现中有“隔”,而主张写词应当“不隔”。《人间词话》的第三十九条中,王国维先生“特意”以姜白石为例,批判了其词作中的“隔”:“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暗香》《疏影》是姜夔写景的代表作之二,为咏梅词。张炎在《词源》中说:“词之赋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暗香》《疏影》格调虽高,但觉仍有所隔;《疏影》较《暗香》则更隔一层。
《暗香》的上片主要描写了回忆中与旧人折梅的情景和物是人非的眼前景;情感在回忆过往、感叹时光中起伏。“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开篇写词人在月下回忆过去与旧人梅下吹笛折花的情景,“月”、“梅”、“玉人”构成一幅幽静的景象。接着“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引典自喻,感叹时光已逝;而“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一句回到眼前之景。词的下片由想寄梅给远方的情人,却因路远不得寄的伤感起笔,接着又写回忆以前和恋人携手看梅花的情景,“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诗人的感情再次从在回忆过去跳转至现实感觉,时空穿梭交织,让词中的意境显得十分空灵。《暗香》中的意象是流动跳跃的,词人的感情融于流转的画面,由此意境的表达略隔。
相较之下,《疏影》中的意象更显杂乱交错。上阕中,词人由梅花联想到赵世雄遇花神的典故,由此联想到无言独倚修竹的佳人,表现了梅花的可怜之态;紧接着,词人又拉开了时空的距离,写到昭君出塞思乡,以人喻花,“化作此花幽独”。下阙中从寿阳公主梅花落额的典故起笔,联想到汉武帝金屋藏娇的故事,从而表现了对梅花凋零无人怜的可惜与叹憾。词中典故的引用让时空距离忽远忽近,而梅花的形象也寓于其中,迷蒙恍惚;词人的思绪在典故的变换中不留痕迹地表露。整首词随思而动,似不经雕琢,意境较之《暗香》更为空灵朦胧。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第三十八则中评论道:“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著,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如何耶?”与姜夔的《暗香》《疏影》相比,苏轼的《水龙吟》则尤显开阔而形象鲜明了。
苏轼的《水龙吟》以摹写杨花的形态开篇,“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写出了杨花无人识和凋零之态,十分传神;刘熙载在《艺概》中说道:“此句可作全词评语,盖不即不离也。”接着,词细写杨花之“愁思”,化花为人,“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愁断意不尽。而后,词人又从杨花写到柳树之姿,咏物而不滞于咏物,喻思妇之神态。词的下片中,写杨花飞尽的凄清:“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杨花飞尽之后,似已无以为继,词人却联想到消逝的杨花归于春色、尘土和流水。词中化无情之花为有思之人,“直是言情,非复赋物”,最后一句“点点是离人泪”点明了咏物抒情的题旨。
周邦彦的《六丑 落花》抒发了对落花的追惜之情和对光阴虚掷的感叹,与苏轼的《水龙吟》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较之周邦彦的《六丑 落花》又稍隔。
《六丑 落花》的上片描写春归花尽的景象,开首,词人即点明了时令与主人公的身份和心情:“正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接着,“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正面描写落花;而接下六句“钗细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时叩窗隔”则大力铺写春花飘零之态。词的下片则着意写人惜花、花恋人之情,“东园岑寂”,既是花落尽后的环境之寂,也是人心里的悲苦之寂;“静绕珍丛底,成叹息”,写人惜花之态,而“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诗话,别情无极”表面写花恋人,实则移情于景,反客为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倚侧”,再写花依人;“漂流处,莫趁潮汐”,又写人对花飘零之后的去处的担忧;“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人花合一,相互依恋。
《暗香》《疏影》《水龙吟》《六丑 落花》此四首词皆是咏物词,意在咏物,旨在抒怀。《暗香》抒发对年华逝去的感伤以及佳人不再的悲戚;《疏影》寄托词人的兴亡之悲;《水龙吟》作时值词人因“乌台诗案”遭贬谪黄州;《六丑 落花》以落花追思虚掷的光阴。相较之下,姜夔词中梅花的形象如月光般朦胧,而词人运用了典故等修饰性的语言,使得词人的情感不断流转而融合于景物中,让人多思索一层才能明透,领悟其中的韵致,与读者存有“隔”;《六丑 落花》笔下的落花形象则充满了人的情韵,形象鲜明,然词中时而寄情于物,又时而化物为人,人与花的形象不断变换,似是花中有人,人中有花,形成了主客形象的不断颠倒,词的意境表现则稍隔;而《水龙吟》中对杨花形象的描写明晰自然,而词人的情感寄寓其中,赋予了杨花与众不同的形象,同时,这样的形象又反映了词人的情感世界,可谓是情景合一,可以说是“不隔”。
“不隔”的词,更充满灵气,能将人之所思化为景物之魂魄,同时又能摄取景物之情态,寄托人之所思,自然而美妙;但是“隔”也并非不好,在文学家笔下,“隔”一层还能增添情趣和品读的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