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隔壁的老舅公家住着一位女人,我唤她“老舅婆”。
那时候女人还很年轻,长着一头乌黑、又长又直的秀发,额前一帘整齐的刘海像是挂上去的,双眼皮下有一双扑闪的大眼睛,五官还算标致,两颊红润,挺健壮的样子。且不说她操着一口浓重的异乡方言,光凭打扮我也能猜到她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村里的妇女为方便劳作,总是留着像奶奶那样齐耳的短发。不像她每天在房间门口拿着镜子对着光线细致地打理长到腰际的秀发。
小学每次放学回家经过老舅公家,总能看到老舅公踏着装满废品的脚踏车回来,老舅婆熟练地帮他卸货。有时候老舅公还没回来,老舅婆就提着猪粮在猪圈里喂猪。日子虽然清贫但是也很和睦。
有一回老舅公从外面踉踉跄跄地回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老舅婆急忙扶住他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指着耳朵喊着:“你说什么?嗡嗡嗡的听不见啊!”“诶呀,你这死老鬼!”说着就赶紧拉着老舅公上医院去了。自那以后老舅公耳朵上就挂了一个助听器,家里总是传出老舅婆的喊声:“死老鬼,吃饭啦!”“死老鬼,看看水开了没!”两个人的日子也给人一种吵吵闹闹的感觉。
我好奇地问奶奶那老舅公耳朵上挂的是什么东西。奶奶答非所问:“啧,他呀,准是有手脚不干净,拿了别人工地里的建筑材料去卖,被人抓去打了。”我才知道老舅公是个“小偷”。
念初中时,老舅公家里突然来了两个陌生的年轻人,是老舅婆的儿子和儿媳妇来了。
“我怎么不记得他俩有孩子?”
“又不是你老舅公的孩子,是那个江西婆和她老公的孩子。”
“什么?老舅公不是她老公吗?那他们怎么一起住?”
“那不是省了伙食费和房租钱了嘛。你看现在孩子也过来这边发展,还不是住你老舅公家?”
“那她老公知道吗?”
“孩子都过来了,还能不知道吗?”
一个夫妻俩一起经营了几十年的“家”,居然只是一个异乡人漂泊到此的落脚点?自那以后我便觉得老舅公是个“可怜人”,也打心底里看不起老舅婆。村里不少人跟我想的一样,只是大家不明着说,但背地里少不了嚼舌根子。他们说老舅婆和他的儿子、儿媳妇要在这里定居,吃老舅公的、住老舅公的,每年老舅公卖猪赚来的钱她还偷偷寄些回去给她老公……
后来我搬了家,对老房子里发生的事知道的也越发少了。
等我念高二那年的春节回老房子祭祖时,才知道老舅公走了,常年吸烟的他在肺癌的折磨下去世了。最后陪伴在他身边、照顾他终老的是老舅婆。老舅公走后,那间老房子就空了,老舅婆搬到了儿子的出租屋里,帮他带孩子。在那不久后我在街上遇着了她,依旧顺口地叫她“老舅婆”,她有些憔悴,老舅公不久前的离世在她脸上留下了些许痕迹。她依旧很亲切地对我说:“好久没见着你了,真是长大了啊,我们也老了……”说着大概又想起了老舅公,看到眼泪在她眼眶打转,我赶紧转移话题,逗逗她手里抱着的孙女,问孩子多大了。
“过年也没回江西吗?”
“再不会回去了。”她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直到自己遇到了爱情,我才笃定老舅婆与她的丈夫只有夫妻之名,一纸结婚证书只是合作契约,两人在前半段人生里为了生活生下了孩子,而后的经济往来也只是挂念旧日情义,或是看在孩子的面上……
难道老舅公就不曾怀疑过老舅婆是在利用他?但就算真的是又如何呢?他拥有过一个家,感受过一个女人的温柔,在这个女人的孙辈的陪伴中感受了天伦之乐,最终在生命结束之际陪伴着他的依旧是这个年轻时在街边孤独漂泊被他带回家的女人。
在无夫妻之名的几十年相互扶持中,完整了双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