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首页
各国语言/Languages
英语/English
关注广外微信平台
您现在的位置: 网站首页 > 专题报道 > 校园'小资'专题 > 正文

(小说)倾杯

文字:仇诗媛 图片: 编辑: 发布时间:2011-11-29 点击数: 分享至:

序言·有关《倾杯》的开始
  《倾杯》的故事完成于一年半前。起初只是戋微的片段,可以包容我所有虚妄的想象和晦涩不明的情愫。那时候才看完《不负》,看了藏传佛教和仓央嘉措的书——我想我还是喜欢那个地方,那个男子的。后来便不知觉有了拉萨的故事。
  手稿是在顾沈初遇倾杯索酒那儿完的。我以为那样就可以结束了的,那里有我对西藏菲薄浅显的念想和混沌难言的隐望。码上电脑的时候却如泄闸的洪水汩汩涌出零乱的文字。那些葱盛的表象,那些伶俜的廓落,才惊觉,我原本想写的是一个爱情故事,写到后来竟成了,流浪与寻找,迷失与归途。 
  完结五千多字,思绪跌跌撞撞黝夜不见微光,费了颇多的心思。我知很多对白生涩不明,也知情节逶迤散漫。可却是我笔琢最原始的呓语——哪怕懂得只我一人。从前的文字都是先铺好整篇脉络,而这一次却是写一段不知下段,拉萨完结不知长安的。此后,顾慕卿便是我故事里的公子。他和怜眠的故事我不知结局——或许本就没有结局。我知他们的不得已却不知如何从容下笔,大学以来太忙太浮躁,无法自如地舒缓一段婆娑惶遽的过去,待到今日回首才蓦然发觉,隔时久远,我似乎已无法提笔再续写这一个有关宿命的故事。 
  我曾如此期待一个结局,像期待一出盛大逃亡的黑白戏码落幕,却未料到它最终这般仓皇地尘埃落定。
  可我知,我会喜欢这个故事。会很喜欢这个故事。和那个,唤作卿的男子。

楔子·薄幸
  旅行包。马尾辫。空的易拉罐。曾满有酒。
  在晦涩的枯夜里安静行走。寥落的刘海儿碎在额间,缱绻起微熏的眉睫。细数脚下跫音躞蹀的青石板脉络,剥裂开一世错漏的光阴。瘦了的月华把影子拖得老长,一寸一寸地长,一寸一寸地孤勇,一寸一寸地淡入泥土里,开不出花来。
  然后有鸟,恰魂梦正酣处陡然惊醒,翙翙如斯。
  我垂下眼睑,不见星光,只觉得脉脉荒凉。荒凉中透着隐隐绝望的美好。
  顾慕卿。我若就此死去,你可安心?

  认识他,确是巧合。1993年冬。雪。
  我背着行囊,踏上这片土地。八廓街头,半仰而望。蓝天,白云,阳光从指尖的罅隙里射来,晃得不由眯起眼,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街景飘着经幡,荡漾着桑烟,熟悉的转经筒气息从夐古的旧时光里霡霂悠绵地传来,和着念珠拨弄的旧时光,固执得竟直直落下泪。
  我不是纳木错湖畔流萤轻闹的精灵,不是雪域草原上驾着牦牛的牧女,不是布达拉下寂静安然的未嫁娘,亦不是山谷里高蹈羽化开得灼灼耀眼的格桑花。我只是流浪的旅客,如雅鲁藏布江潺湲流淌的寂灭的水,流浪在经论澒洞的城市,失落在梵呗弥新的地方,马不停蹄,永无止息。
  一年前,路过尼泊尔。遇到一群羁旅流浪的吉普赛人。他们囤聚在棕林一隅,营火染起的烟火里照出他们明媚的脸庞。弹着吉他,用茨冈语低低唱起波西米亚的民谣。跳起舞蹈,弗朗明哥的桀骜涌入他们的血液里,奔放,飒然。
  时间是用来流浪的,肉体是用来享乐的。
  生命是用来遗忘的,灵魂是用来歌唱的。
  我突然很想哭。我渴求着想要靠近,我觉得自己快要随着歌声而沸腾。我用乞怜的姿态望着那簇篝火,火光里有舞者的影子,旋转,跳跃,愈来愈急,愈来愈快,似乎是嘲弄着我的不洁,竟一下子僵在原地,任漉漉的风霜凉透满腔的热情。我突然很难过,明明灭灭是另一个世界的风景,晃疼了我的眼。惶遽陌生而汹涌。然后,我听见那个吉普赛女郎用含笑的眸子说着。
  这里没有你的心在流浪的心没有在这里的你的心在流浪。
  我兀地瞪大了双眼望向她,努力想从她悲哀怜悯的眼眸里看出些什么。——可是我没有。倏而她却诡谲一笑,伸手指向遥远的一处地方,然后静静回过去首,不再看过来。我顺着她的手势望去,刹那间,血液似一下子被冻结住,寒意渐渐涌上身来,止不住地颤抖,仿佛耳边就是从古印度的蓝毗尼吹来的风,和着古老棕林里拈花般若的笑,涌动着宗教里呻佔的梵语,飒飒飐动而来。
  于是,我来到这里。西藏圣地。拉萨。
  而那群洁净清高的吉普赛人,我知,他们仍是乘着那驾敞篷车,日复一日的流浪,歌唱。
  岑寂的阛阓,总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归属感。我拭去了眼角莫名的泪,买了一匝的青稞酒,清冽的液体顺着酒馆的大斗斝流入我准备好的羊皮水袋里。想象着千年前的豪气,仰头一饮,涩涩的温黁掠过喉迹,蓝如泼墨的天,白得皴染的云,拭净的眼眶又一次溢出了水渍。
  我想我本来就该是这样子,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该是这样子的了。我一个人走走停停如失魄的傀儡,在十丈软红的渊薮中跋涉数载,而今我终于明白那苍白的廓落、那灵魂深处无悲无喜的空虚便是我丢失在这片土地上的心。那颗心遗失在这里,时光数载,物是人非,可曾有人拾起、妥善安放,或是敝弃如履、捻作齑粉、埋入尘埃。
  如今我来了,我应是很欢喜,可是我的心,它又在哪里?我蹲下身子,蜷缩在八廓街角,埋首环住腰际,又轻笑出声来。
  绿蚁新醅青稞酒,美丽的姑娘,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温润清冷的嗓音传来。微不自觉的忡愣,懒懒扇起,抬眸道。你是谁?
  一袭白衣,发丝微散。他的容隐在四合暮色的日光里,雾霭沉沉,光影幢幢,晕华朦胧,却不真切。兀自好笑,又垂下头,不等他答话,支手解下腰侧的水袋仰臂递给他。久久,他却未动作,觉察到含笑的注视,涩涩苦笑,起身,与他平视。
  我是布达拉的流浪者…他撩了一湾的眉角,似笑非笑,仓央嘉措…顾暮卿。
  闻言一怔,浓浓的雾气似颓然散了开。他如画的眉目愈来清晰,干净的轮廓,疏梅淡月的笑意,恍若谪仙。顾暮卿,这个名字美丽得如同白玉石柱上的图腾,捺出隽儒的一撇。我的心开始狂跳,我认真地看着他,飘飖的视野开始明晰。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我失落在异域的心,这就是我要的爱人。抑住丝丝轻颤的声纹,漫声轻语。——暮野沉沉半醒醉,清心解语知为谁?暮清,慕卿,拉萨街头的游子,慕的可是哪位佳人?
  凌霄花枝影摇曳,肃肃轻声。窈窕淑女,自然是君子好逑。
  我笑,探手掏出包里的两盅漏卮。拔开水袋的塞,满斟了一盏,素手递给他。却见他笑意浓浓地逼近身前,俯下身子就着我执杯的手饮下一口。然后,接过,指尖微微触碰。
  轻笑。勾唇,我是长安月下未亡人。一顿。玛吉阿米…沈怜眠。
  我笑了。他也笑了。天却骤然昏暗下来,晻晻欲沉,而我只沉沦在他扬起嘴角,噙着清隽温润的笑意里,如静夜白莲生香的水月观音,那样美,那样艳丽,美到透明,艳到摇曳,漂亮到葳蕤生姿。浑然不觉其他。他若是浪荡子,我便是未亡人。他若是仓央嘉错,我便是玛吉阿米。因我知,生死轮回,他便是我此生笃定要的爱人。
  怜卿身瘦合衣睡,眠花宿柳谁作陪。他轻笑,幽幽把玩着镂花的漏卮杯,缓缓吐字,我只是笑眯眯仰眸盈盈觑着他。美人赠我青稞酒,唯报卿卿以风流。他话说得轻佻放浪,我却微笑,应着,好。我雪域的王。
  他眸中的微光一闪,向我伸出手来,他的手白如凝脂,生香盏盏,隐隐晦暗透着几分淡。
  愿以我倾杯之酒,赠君始万世不休。我曼声答道。
  不用万世,一世足矣。略略失神,他勾了漂亮的弧度,已道。来。跟我走。
  人潮那么汹涌,霓虹那样璀璨,星火趻踔隐隐脉脉,满城月光皠白温婉。柔柔的一缕光影泻下,似照过洪荒,照过寰宇,直直拂过我眼前,浅浅一滩覆在他牵着的我的手——交握的手被我极其认真地缠上了茸茸的围巾,四目相视时,我见着了他眸中的惊愕,然后灰灰的一点瞳仁逐渐光亮,如乍暖初晴的融融一泓晕开他眼底的光彩,又淌进我的心里——这才觉得是有温度的。
  他带我在星夜里舛错,后退的白瓦青砖仿若戋戋微物翱隼掠影迭迹而过。我们雇了一驾牦牛车——我笑着看他殷殷切切地向牧人说着藏语,然后又累累替他搬拾下满载的牧草——我捧着酥油茶坐在杂草屑的木板车上,顾暮清逶迤地驾着牦牛,我没心没肺地指指点点,他佯怒,沈怜眠,你信不信我把你扔下车去。我自然是不信了,却还是乖乖儿地住了嘴。只笑吟吟地瞧着他,直直地瞧着他,毫无顾忌地瞧着他,瞧着他侧首的轮廓,精致而安逸。他的衣褶在盈盈月光中泛着光,又在寒风中簌簌作响。
  天空中悠悠扬扬开始落下雪霰子儿,轻薄短促,果真是“晚来天欲雪”。我吃吃地笑,他却似乎明晰了,转过身子扬了扬唇,过来。我一愣,拾缀起打湿了的裤腿,从牛车的末头蹭蹭来到他身侧。他腾出半尺的位置,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揽着我坐下,又将宽大的外衫笼在我身上——我这才想起原本是该冷的。我埋头在他左侧的肩颈窝处,我们像魏晋的阮籍一般,驾车于世间乱奔,我们向着雪域的最高处穷途末路,我不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往何处,我亦不知道我们的未来,那一刻我卸下了多少年的防备与不安,我以最妥帖的方式靠在那个仅仅知道名字的男人的怀里,我听见他的心跳声——是我现世的安稳。
  巨大的车轮在雪地上轧出深深浅浅的辄痕,我却欢喜得不可自已,似乎陡然间天地变得开阔了,从破败的牦牛车的缝隙里开出朵朵蔷薇来,又漫漫溢着栀子的花香,袅袅如烟。真好。我喃喃道。雪山的风马旗在潇潇迢迢地舞动,我知,他是听到了的。
  牦牛车最终是停在了夹波日,顾暮清半抱着我下车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竟是不想停下来的,我甚至在某一霎那以为会就那样,就那样一直一直地下去,穿过堆龙德庆走到日喀则,走到地平线的尽头,走到百草荒芜,走到世界终结又是一个轮回——或者通往地狱的唐卡,通向神圣的天葬台,我可以奋不顾身,我可以画地为牢,我可以不管不顾,只要是你,只要我们是在一起,我才会觉得靡不有初。
  夹波日——药王山。传说晨露微晞,黎明破晓,在山头上可以见着第一缕的日光照亮雄伟的布达拉,照进整座城市不夜者的眼眸。我询问地望向顾暮清,他却未言语,只执了我的手登上了半山腰的位置。恰好,可以将壮丽的布达拉收进眼底。
  他把外衫揭下铺在雪地上,氲成一地的皠白。他扶着我坐下,将半袋的青稞酒递给我。我笑着摇摇头,推给他——顾暮清,我不喝酒的。他收了手,好看的眼睛漫漶出了他的不解。我才细细说,不想清醒才会喝酒,喝酒是因为我难过。曾经我弄丢了我的心,于是借醉麻木,而如今我找到了,所以也就不喝了。
  我见着他悠悠地挑起眉,定定地望着我,半晌,才拿起羊皮袋喝了一口。我好笑地看着他,只听他温温润润道,喝酒是因为我开心。开心……他一顿,是因为你,因为我可以是你的那颗心。
  他的话似染了焚香馥郁的酒味,洇氲在凛冽的空气里,寒意也变得柔软起来。眼中似有一种如水的温柔,弱弱霪霪地漫上来。我突然觉得自己也醉了,醉在他柔柔的情话里,沉沦在他动人而认真的眸色里。雪山上寂静,有风吹过。
  顾暮清。我叫他的名字,你相信前缘和来世么。
  恩。他低低地答道。
  我想我是有些醉了。索性勾过他手中的酒袋,倒在酥油茶碗里细细地喝起来。我本来是不信的,直到遇到了你。顾暮清。你见过长安的月沼池水么。他没有回答。我原本也没打算他回答。又低低说起话来。顾暮清。你知道么。我说我是长安月下未亡人。长安那样的美——你在西藏呆了有多久,我喜欢这里的梵呗和萧条的风声,那是长安城所没有的,可是顾暮清,长安城的綝漓华美也是你所不能想象的。那里……是我的家呵。
  我笑起来,又喝了一口。你听到长安城的歌谣了么。我轻轻的哼起来。我不懂,我才十七岁。却走了好长的路,这条路太长了,路上的风景太多了。我遇到过好多的人,回忆太多了,影子太重了。——我路过江南,见到过染柳烟浓的西湖水也见到了穿梭碌碌的行人;我路过北京,登上了八达岭的长城也见到了拍照和贩卖纪念品的商人;我路过云南,趯越过縠纹泛泛的丽江水也见到了华灯初上的喧嚣的不夜城。我突然很难过。我想我还是爱着长安的,那里有红油纸糊的灯笼,还有城阙斑驳的朱砂。可是,顾暮清,我回不去了呐。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甚至不知道这毫无逻辑的言语是否他是听懂的。我自顾自地饮下羼了雪水的酒,入口辛辣和甘洌,突然就落下了泪。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自己的狼狈,又笑了起来。好几年前,我曾在私人摄影展上见过拉萨的乱雪,那是我第一次见着西藏,隔着山隐隐水迢迢的距离。你看,下雪了,却和记忆中的故事不一样呢。——那个时候我哭了的,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就是觉得这块土地神圣得美好,美好得近乎凉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于是,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却一直不敢来到这里,心心念念的地方。
  隐隐约约。他支着头回望着我,一动不动的样子我甚至在想他是不是睡着了。爸妈说我疯了,我开始安静的在家里看书,偶尔想要填词写字,却又忘了笔该怎么下,墨该怎么洒。书上说,我认了命,反正怎么过都是一生——可我不会认命,我怎么会认命呐。直到我去了尼泊尔,我遇见了那群流浪的吉卜赛人…我…  
  我突然说不下去了,顾暮清,我好难过。
  他动了动身——原来没有睡着,我这样想。他静静地揽过我,让我靠在他身上,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
  我愣了愣,才轻声说,《佛说妙色王因缘经》说的那样好,可是顾暮清,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我,只托着我的肩,沈怜眠,你往上看,往天上看,你看见了什么。我正想开口,他又说,不,你什么都看不见。我们都是孤寂的流浪者,注定在漠漠穷途中蜗行摸索,我们以为自己是慈悲的,是不同的,可以看见蓝的天,可以看见迷茫大雪中的未来。可是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其实我们都知,却又是自欺欺人——我们什么都看得见。沈怜眠,我们爱不了所有人,我们只能在颓靡奢侈的时间爱自己,更爱自己。我相信前缘,我相信来世,是因为……他声音里带些许的嘲意,我不信今生。
  我亦低低笑开来。舍去“非福”,断灭“我执”,除去“一切见”,便可般若成佛么。  顾暮清,你是谁。我又问。
  他失笑,理了理我碎了的刘海儿,玛吉阿米,我是仓央…
  不。我打断了他,笑,你不是仓央嘉措,你是宕桑旺波。
  顾暮清。你何苦让自己担上那些不属于你的责任。你是雪域的雄鹰,是怒江的滔水,狂野的大雪不该遮住你的视线,浅薄的基石不应阻挡你的步伐,你是顾暮清,你是——我的爱人。
  我看见,他笑了,很好看的样子,略略有些失神。却觉得累了。沉沉欲睡的时候,我听见他的声音,玛吉阿米,你相信前缘来世么。
  顾暮清。我好困,我想睡了。那个问题,我明天就告诉你,当金色的阳光照向神圣的布达拉,我就告诉你,沈怜眠从不信前缘,不信来生,亦不信今生。我一直不懂活着的意义,而我今天终于明白,原来辗转十七年,就是为了——能遇见你。
  宿醉醒来,一切都是晕沉沉的。素白的长衫笼在身上,积雪已化了半寸,苍鹰在头顶飞翾盘旋,阳光已经懒懒地照在布达拉的顶端,我起身,茫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一切还这样美丽,可是,可是,顾暮清,你在哪里。
  我转过身,你不在了,不在了,昨日的一切犹如游园惊梦,梦醒了,天却未亮,漫天漫地地漆黑苍凉。我开始觉得惶恐,城市的灯光一瞬间凋谢,整个世界遁入静默。我想哭,却流不出眼泪,我跋涉了十七年遇到你,还未开口说我爱你,你就不在了,连同我的心,不在了,如昙花般花开寂灭。
  我仓皇逃开这座城市,直觉告诉我,你已经不在这里了。没有你,到哪里都是孤寂。
  顾暮清。你说对了,其实我什么都看不见。
  顾暮清。
  我好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