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中秋,奶奶都跟我讲同一个故事。她说,在闽南的宝盖山下,住着一对夫妇。一年大旱,家中五谷无收,丈夫决定去南洋。妻子和小姑天天盼望他的家信。有一年,她俩终于等不住了,于是来到宝盖山顶,翘首遥望,秋水迢迢,游子不归。于是,她们从山中搬来大石,希望看到遥远的丈夫和大哥。石头越垒越高,成了一座塔,最后,她们决定用那把长长的青丝,系上那封沉甸甸的家书,放飞遥远的大海。这位既是丈夫又是大哥的男子,终是铁汉柔肠,读罢沾襟,用那囊中羞涩的几文,依风乘舟,搏浪而回。姑嫂俩站在塔上,望着那天际的归舟,相拥而泣,多少回的仰望,究竟等到家中男子的归船。此时,狂风大作,掀翻了那叶满载着期盼的扁舟,淹没了那个流淌着热血的男子。姑嫂俩悲痛欲绝,投海自尽……而那用石头堆砌的高塔成了闽南闻名的姑嫂塔。
儿时,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个传说,因为它太凄美了,凄得让人百听不厌,美得让人难以置信。奶奶说,完美的人生只在小说里,完美的故事只在戏剧里。这就是她每每在月圆之夜,给我讲述她唯一一个故事的原因吧。南北东西,暂盈又亏,阴晴圆缺,美事难全,到底意难平啊!
直到许多年前的一个中秋节,我才恍惚地明白,那姑嫂塔故事的背后,还隐藏着另一个故事,一个属于奶奶的、真实的故事。或者说,那是我另外一个爷爷、真正的爷爷的故事。
那天,奶奶突然对我说,她要单独出去跟远方而来的故友相聚。年老慈祥的奶奶终经不住我的再三哀求,牵着懵懂无知的我来到一处陌生的茶楼。一位面容枯槁的老爷爷,早已坐在那儿,等待他那旧友的到来。老爷爷见了奶奶,颤巍巍地请我俩坐下了。那刻,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只清晰地记得,老爷爷拿出一张小小的卡片,塞到奶奶手中。她看了,掩面呜咽,那是我头一回看到奶奶流泪。年纪小的我只知道,大人哭了,可是一件大事,于是,我也跟着奶奶哭了。奶奶一边握着那老爷爷的手,一边对我说:“誉,快抱抱爷爷,这才是你的亲爷爷。”老爷爷用那双干瘪瘪的手抱起我,嘶声竭力地说:“我终于等到这一刻了,凤儿,我们终于可以在这个中秋团聚了。他们怎么没来?凤儿,你看……”他指着那张小小的卡片,哽咽了,仿佛千言万语都凝聚到上面。奶奶直摇头:“你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太迟了……”他把我软软地放下,沉默了。许久,那冰冷的双唇冒出了一句如死灰槁木般的话:“我明白的。”然后,他木然地把那张小小的卡片放到一个小匣里,置于奶奶跟前。我呆呆地目送他那蹒跚孤独的背影消失在热闹喜庆的人群中,从此,再也没见到那老爷爷。
今夜,我吃了一顿不成样的中秋团圆饭,因为爷爷奶奶已经在遥远的天边了。轻轻地翻开那亲爷爷给我奶奶的小匣,整理着陈年的小物品,往事之门慢慢开启了。我懂了,当年亲爷爷手中那张小小的卡片,原来是台湾居民的身份证,而上面的配偶栏是空的……
在那个战火纷飞,枪林弹雨的解放战争时代,亲爷爷成了蒋兵的俘虏,他被迫为国民党打仗,最后被迫逃到台湾。这几十年来,他过着底层人的生活,省吃俭用,积攒着重回大陆的路费。那天,他终于回到魂牵梦绕的故土,重逢夜夜思念的妻子,而她,却在亲爷爷离开后几年,希望渺茫,生活窘迫,改嫁了。
一个台湾老兵的梦,破碎了。在中秋冷月之下,带着悲戚,回到大陆的那头,带着遗憾,走进荒凉的坟墓。盈虚依旧,卒莫消长,逝者已往,泪痕不再。被俘的老兵,葬送青春韶华。爷爷,你那双憔悴的眼睛,想必牵挂千里青山外妻子的凝视而模糊。奶奶,你那乌黑的鬓角,想必渴望茫茫海峡边丈夫的厮磨而苍白。爷爷,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你那天如冰如雪的漠然眼神。唯一的希望在瞬间被扑灭,只剩下一堆无法雕饰的朽木。奶奶,我终于听懂了,听懂了你那晚如泣如诉的月下之歌。你一生追求完美,却无法在月圆之夜圆一个美梦。爷爷,你心中是否有千缠万绕的乡愁?奶奶,你泪中是否有欲罢不能的言语?冷月清光,茶酒共祭。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死后未能合葬荒丘。这是何等的悲痛,何等的哀伤。爷爷奶奶,就让孙女,默默地为你们唱一首悼词吧。
我朝思暮想的长江水啊,不正是浇我愁肠的醉酒?我日夜守侯的姑嫂塔啊,不正是垒我荒冢的青石?我的妻啊,你是那海边的圆月,只有相随无离别?我的夫啊,你是那江楼的残月,待得团圆是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