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论语》取代莎士比亚名著,走进了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本科生高年级的课堂。这算是破天荒,毕竟,大学英语系有个“传统”根深蒂固:原著选读课向来是清一色的西语典籍,讲究原汁原味。
“学好英语,不仅仅是把西方优秀的文化作品翻译过来,也应该把我国传统的优秀文化典籍介绍到国外去。”给学生们上《论语》课的教授,并不是上外英语学院请来的“外援”,而是在这个学院有33年教龄、长期从事莎士比亚、培根等西语典籍研究的史志康教授。
采访史志康时,记者意外获悉,他目前正从事《论语》翻译。比起上课,他的译本更有“噱头”:在忠实原著、逐篇翻译的同时,史志康给译本增加了很多有趣的注脚。他尝试用西方人更熟悉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培根等众多先哲的思想,为中国传统文化圣人孔子的思想做注。
为了让《论语》走出国门,给孔孟文化制定一个“西方思想参照表”——这种“借帆出海”的译法或许值得一试。
教授“另类”讲《论语》
和大学人文学院开设的《论语》精读课不同,史志康的课堂上,以英语为专业的学生重读《论语》,有一种异样的亲切。
《论语》有云:“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按照字面解读前一句,温、良、恭、俭、让,被立为君子修为的重要标准,也是中国古代上流社会的处事智慧。
可是,这样的“中国智慧”该如何让外国人理解?史志康把温、良、恭、俭、让依次翻译为“mildly moderate,delightfully frank,properly respectful,reasonably temperate and genuinely modest”。但他说,除了逐字逐句翻译,还必须注意文本主旨的把握。这一句其实是强调君子应恪守中庸之道,切勿步入极端。
倘若解释只停留在这里,中国人听了都很明白,外国人或许会感到一种文化上的隔阂:须知,西方的大量著作典籍中,备受推崇的是个人英雄主义。
为此,史志康在他的翻译课上做了大胆尝试:从西方名著典籍里旁征博引,试图用西方人熟悉的“智慧”,为孔子的思想做一个“注脚”。
比如中国人的“中庸之道”,在莎士比亚的作品《哈姆雷特》中,也能找到类似的“智慧”。《哈姆雷特》中,波罗涅斯曾叮嘱儿子雷欧提斯道:“你有什么思想不要说出口,不合时宜的思想更不可见诸实行。对人要和气,可是不要过分狎昵。”
听起来,一中一西两位先哲的声音,确是遥相呼应。
新译本注脚最有看头
采访史志康时,记者有幸看到了他正在翻译的《论语》译本。课堂上的妙语连珠,不少来自译本中的注脚。事实上,译本在每篇末了增设的“赏鉴与批评”,更体现了译者的匠心独具。
“在我之前,很多海外汉学家和国内译者都曾翻译过《论语》。但到目前为止,别说普通外国人,就连海外很多学者对中国的孔孟之道也似懂非懂。让孔子走向世界,或许我们在翻译方式上应有新的尝试。”
如《论语》中强调的“孝悌”观念。悌,意指兄弟之间的友爱。听上去,这实在太简单。但史志康却告诉学生,翻译这类概念,同样需考虑中西文化传统的一些差异——做一个反面例证,也可以帮助外国人理解孔子。
“悌在平时容易做到,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很多时候难以实现”。西方人熟稔的圣经中,就记载着一则兄弟相残的故事:哥哥该隐因为嫉妒,杀死了自己的弟弟亚伯。而在西方历史中,很多朝代的破灭更替,君主之间的战争也伴随兄弟相残。史志康认为,翻译《论语》时加上西方典籍故事作为知识背景,更有助于外国人理解孔子。“事实上,孔子倡导的孝悌,不仅是强调一种家庭人伦关系,也是出于让国家安定的考虑。”
《论语》中还有一些名言,国人初读时也得看一眼注释,给外国人翻译更需要多费一番唇舌。
如谈到君子修为,《论语》有云:“君子不器。”就是说,君子不应像器具那样,作用仅仅限于某一方面。真正有能力的人不会去做具体的事情。
史志康把“君子不器”翻译为“Agentleman should not be a mechanical device,”他继而引用诗人蒲柏《批评论》(AnEssay on Criticism)中的诗句作为此句注脚。所谓“君子不器”,即诗文中的反对读死书 (thebookful blockhead),认为人应当有“灵动的优雅”(living grace)。
再如“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英文字面翻译也不难,难在给外国人一个生动的解释。这里,史志康转而引述《培根随笔》中“论伪装与掩饰”一文中的一些看法:“当然,从来都是英雄豪杰做事坦荡明朗,富有信实无欺的名誉”,“狡猾的人和聪明的人有天壤之别,这区别不仅是在诚实上,而且也体现在才干的特点上。有人会洗牌,但打得不好;同样,有人擅长结党私营,但在别的方面却软弱无能。”
文化交流是双向的
“随着中国经济社会的发展,文化‘走出去’的迫切度也在提高。”谈及译作时,史志康有些感慨,尽管国人近年来在推广中华民族传统优秀文化上砸了不少钱,花了不少力,但效果并不尽如人意。
前几年作家刘心武访问法国,发觉接待他的法国文化圈中,几乎没人知道鲁迅。可早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鲁迅的很多著作已被翻译到国外,英文、法文等几个语种的译本都有。
是译本在用词上不地道,还是鲁迅在西方世界魅力不足?史志康的看法是:时机未到。
“文化交流是双向的,中国文化‘走出去’也有一个阶段,要遵循文化交流的客观规律。”史志康说,从鸦片战争算起,国人向西方学习、大量翻译西方著作的历史已有百年。但西方世界对中华文明兴趣的提升,则是我国改革开放以后的事情。这种时间差,客观上要求翻译讲究一些策略。当国人最初翻译、引进西方典籍时,首要追求“信、达、雅”,且多强调在忠实原文的基础上,用中国人听得懂的话把西方的思想翻译过来。比如英语中一句“活着的蠢驴比死掉的狮子要好”,翻译成中文,最初的译者多会在中文语境下写道:“好死不如赖活”。这种方法就是意译,好处是让中国的普通百姓一听就懂,没有阅读和理解障碍,还会产生一种中西智慧都有相同之处的认同感。
但随着国人对西方文化渐渐熟稔,后来译界又有人提出“直译”,即照字面的意思翻译,无须过多演绎。因为文字是思想的载体,直译的好处是通过文字传递异国思想和本国的差异,从而增进对异国的文化理解。事实上,鲁迅就是直译派的倡导者。
先接受意译作品,再追求直译作品,这是当初中国引进西方文化和典籍时走过的一条接受之路。“如今,很多西方人开始学习、理解中国文化,也会经历一个类似的阶段。”
史志康翻译《论语》时,为译作添加一个“西方思想参照表”作为注脚,正着眼于文化推广的时间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