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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症

文字:罗瑞睿 图片:null 编辑: 发布时间:2022-09-29 点击数: 分享至:

01

她强撑着两晚没睡了。

似乎有把犁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松土、碎石,使她思绪一点一点涣散,就像初春时地里的僵土,在勤劳耕作下逐渐松软。

地都荒了,她迷迷糊糊地想,他们都嫌累,尽去找些轻省工作。可地是祖辈的命根子啊,但凡她还有把力气,但凡……村里赵七爷家一直在四处租地,大片大片农田被他们占了去,整整齐齐的,也没见几个人花功夫伺候,多是“轰隆隆”的“怪物”在田里乱窜。每次他们新租了谁家的地,家里老头子就连着几天不痛快,吃饭时用筷子死命敲碗沿,恨死了赵家还没租过来。她有时说几句软话,他眉毛都能飞上天,眼里只剩白,嘴边的胡子一挑一挑,对着她唾沫直飞:“你个傻子懂啥!”几次之后,也就学乖了,不再讨骂。

眼睛睁了半晚,涩得发疼,反正什么都看不清楚,她索性闭上。大儿子说这叫什么盲症,她不明白。好好的眼睛,几十年前都能在月光下穿针缝衣,怎么现在就坏了呢?

不止是眼睛,她不明白的事儿还有挺多。比如辛辛苦苦半辈子,好不容易盖起漂亮的小洋楼,儿孙也挺齐全,临到老了,竟连家门都进不去。

老头子说她睡熟时多讲胡话,有时突然起身,下床游荡,乍一看像是枯皮鬼怪,瘆人得很,总惹他半夜不得安宁。还说这是发疯的前兆,谁知哪天起来就成了彻底的疯子。大小儿子听得心里发麻,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把她请到老屋单独“静养”。

“静养”又是大儿子口里的新词儿,他说话时腿翘着直抖,眼睛都粘在手机上,语气挺冲。

“哎妈,你别瞎担心,就在老屋好好住着,每天芳儿去送饭,也不用你忙活啥。”手机里喜庆的音乐,大嗓门女声和他不耐烦的话混在一起,大杂烩一样:“静养一段时间,没我们吵你,等你好了,搬回来就是。”

她身上搭着不知从哪个旮旯里翻出的破花棉被,还是十几年前的图样,捂了半夜也不见热乎气,还有股烂木头的霉味往鼻里直钻。风一猛,被虫蛀得很不像样的门“呼呼”漏风,屋里连门都不见的柜子发出“吱呀”的声音,僵冷的被子无力御寒,她的骨头冷得发颤。

夜还很长。

02

天一点点亮起,先是深沉的黑,深沉的蓝,然后慢慢转淡,直到村落尽头泛起鱼肚白,随即稀稀拉拉响起了几声敷衍的鸡鸣。薄薄的晨雾不知从何处扩散,悄悄湿润了狭窄的老屋,她眼前的雾气却淡了一层。

晃悠悠地坐起,她从床边挪到后门,倚着半朽的木栏,微微眯眼往外看。一丛一丛野草蓬勃得紧,高高低低,有几处茂盛地过头,杂叶乱窜,也有几处只留光秃秃的细碎石子。只盯着看了一会儿,她眼睛就干涩地厉害,一切都虚化成了一团团模糊的色块,越发叫人晕眩。

“哗啦——哗啦——”

后门邻家的李婆子在泼污水,声音像过年时小孩儿往地上摔炸鞭,“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她惊得一激灵,手臂在空中打了个小摆,恰巧瞧见李婆耷拉着眼皮斜睨她,还往地上啐口水,不轻不重地低哼:

“大清早的,真晦气!”

她低下头,瑟缩着身体,感觉肚子有点胀气,像吃多了红薯。但直到李婆风风火火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这股气也没舒畅。

心里不是滋味儿,手上动作就粗鲁些,粗粝的手掌随意扒了几下贴房生长的杂草,露出被遮掩的塑料制水龙头,就着稀稀拉拉的水滴胡乱抹了把脸。她又挪到屋里,搬了个跛腿板凳到正门,呆呆坐着,往之前的家望。

日上三竿,大儿媳才从白色小洋房里晃出来,推开顶顶气派的铁栏杆院门,手里捧着什么东西朝老屋这边走。

“喏,伸手。”

她顺从地把老树皮似的手掌摊开,冰凉的豁口瓷碗冻得她直打颤。

儿媳像有什么急事要赶,语速很快地交代:“吃完了自己洗碗,我中午送饭顺便拿回去。”说完就转头想走。她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手就已经攥住了儿媳的外套边,对上她不耐烦的眼神,嗫嚅几下:“芳儿,我,我的梦症已经好了,不睡就不会说胡话,让我回家吧。”她先是讨好地望她,说着说着,头就低了下去,声音也越来越轻。

儿媳微胖的身影挡在门口,背着光,显得神情格外阴沉。“妈,你能不能别闹了!看你现在的样子,哪像好了?”她有点烦躁地捋了把头发,“算了算了,说啥你都不懂。就安心呆这吧,别尽天给我们找麻烦。”

她攥着儿媳外套的手被毫不留情地扒拉下去,没敢继续,随便扯了个话题应付:“芳儿,你等等,我昨天买了袋橘子糖,你给福宝带去……”

“别瞎忙活了,妈你留着自己吃!”儿媳没等她说完,就急匆匆地打断,懒得再跟她掰扯,挥了挥手就往家里赶。“芳儿……”她看着儿媳远去的背影,感觉心“嚯嚯”漏风,像是被蛀空了的麦子,麦子上青色的、比指甲盖还小的虫,似乎还在吸吮什么。

缓了好一会,她才注意到送来的早饭。稀饭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米糊,碗沿有半个被筷子戳得七零八落的咸鸭蛋,几颗怏怏的菜叶子半陷在米里,混有青色的菜汤。搅拌了一下,杂七杂八的配菜混杂着白米,划入她的食道,冰凉的触感,加重了初春的寒意。她端着碗,大口大口地吞咽。很多事儿她心里还是不明白,但隐隐约约能感觉,大概是回不了家了,梦症好了也回不去。

03

她的梦症越来越严重,早上醒来还偶尔能看见胳膊肘上、腿上一片乌青。老人的感官已经开始迟钝,疼倒是不太疼,就是每次敲破头也想不起梦里的事,总惶恐哪天无声无息遭了难。

村里出去的一个好心小伙,过年时回乡探亲。听了她的事,就跑到小卖铺买了两把老锁,一把锁前门,一把锁后门,说是“屋里活动要安全些,跑到外面就麻烦了”。可惜她记性不好,老是弄丢钥匙,把自己锁在门里或是门外。次数一多,儿媳也嫌烦,两把老锁就渐渐成了摆设,和一角还牢牢贴着门、一角随风飘荡的门神画一个样。

独自在老屋的日子像一潭死水。家里人可能是被她缠得烦,又不想让她回家,除了送饭,见到她都远远避开。村里的老人、年轻人也不太搭理她,嫌她傻,反应总慢几拍,嫌她没家人依靠,心情不好时随便刺她几句也不会惹麻烦。

还有一群半大孩子,看到她就尖叫着“怪巫婆”四散而去。最开始好像是邻近李家的皮孩子晚上起夜,溜出家门,刚好听到她夜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惊吓得厉害。这事在孩子堆里传开,第二天,她在前门晒太阳,几个七八岁的孩子跑过来冲她丢小石子。石子扎在身上很疼。更疼的是,其中一枚来自她惦记的福宝。

她的精气神在这样枯燥又混乱的日子里消磨殆尽,对一切都懒洋洋的,渐渐几天才洗漱一次。头发粘成一绺一绺,衣服皱皱巴巴,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行将就木的腐朽味道,人也越来越糊涂,浑浑噩噩的,什么也不明白。

有次走在路上,她莫名其妙就恍惚起来,身子一歪,天旋地转,头磕在地上,崩掉了两颗门牙。

为什么恍惚?没有人在乎。

04

这一年的倒春寒来得突然,四五月份的早晨还能见到打霜的叶子。先是村东头的赵家人被不讲理的寒气惹得愁眉苦脸,没几天,村西头也应景地响起了阵阵哀乐。

“大几十万呢!”李婆子对同桌的人挤了下眼睛,捏着筷子飞似的把盘里鱼肉夹到口中,一边咀嚼一边含糊着说:“开车的人家有钱,赔了好多!听说还是在夜里,指不定她梦症犯了……”

“难怪丧事办得这么风光,实打实的好棺材,实打实的好菜。”马上有人接过话茬,摇头晃脑的叹气:“这傻子走得真算值,陈家这运气……”

又有人吹着烟圈,压低声音:“谁说不是?看他们精神的,丧乐要停了,说办喜事都有人信。”

“你积点口德!”这人被身边的老太太暗地里拧了一把。

“……”

福宝好奇地穿梭在人堆里,乱七八糟的声音往耳朵里窜,鼻腔里尽是各种烟气酒气菜香混杂的味道。一般村里这种丧宴不准小孩上席,他在酒桌间转悠了一小会,就趁着大人都在忙活,溜达着进了主屋。主屋的杂物暂时被堆到了墙边,正中央停着一口黑色棺材,周围簇拥着一丛丛白菊。棺材前的桌上立着巨大的黑白遗照,看上去才五十来岁的女人侧着身,恰好对着福宝微笑。

遗照在当地有个迷信说法,不能拍死后的相,会拘住过世亲人的魂。可陈家人翻来找去也没发现傻子近几年的照片,只能从小儿媳刚进门时照的全家福里,凑合着抠出她的面貌,上十年前的面貌。

福宝那时没出生,现在也不太明白这些忌讳的事。盯了一会儿黑白相片里陌生的人,就不太感兴趣地扭头,准备往内屋走。他边走边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橘子糖,撕开糖纸,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咀嚼起来。

薄薄的糖纸从他的小胖手里滑落,飘了一会儿,不知道被风卷到了哪丛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