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哼着歌，盘算着：儿子分得清什么是庄稼的时候，这片石头堆肯定可以栽满花生或者稻谷了。

    “石头堆”原是旁边一条河流冲击形成的一个小三角洲，久经冲刷，便堆积了成片成片的石头，上面还长满了杂草荆棘，杂草下面蛇鼠成群。两年前的冬天，男人却看上了这片石头，他带着他的女人，放火烧了这片石头上发黄的草，捉到的老鼠晒满了一竹篙。然后，好一段时间，都可以看见男人和女人从铺满草灰的石碓里抬出一箩筐一箩筐的石头，男人背上还背着他一个女儿。当太阳一头埋进西边的山脉，女人便抱起女儿回去做饭，男人留下来，将石头摆成一列。几列石头根据地势摆下来，大石头堆便被分割成几块小石头堆。

    一个春天过去了，男人和女人用来挑石头的箩筐换了好几次，却终于将这个石头堆挖成了几个大坑，歪歪斜斜的几条石基被堆砌了起来。男人还记得当时双脚踩在薄薄的沙土上的感觉，软软的，很想躺在上面美美的睡一觉。男人想不出“垦荒”这个词，但是他亲切地叫这个石头堆为“开荒”——绝无仅有的地名，男人相当自豪。

    开荒迎来了几场夏天的大雨。大雨引发的大水把男人砌好的石基全部都冲出了几个大大的缺口，又将地里更深层的石头挖了出来，仿佛一切又恢复了荒蛮。浑浊的河水还从上游带来了很多杂物，断木残枝、破罐烂瓮等等，甚至还有肚子胀鼓鼓的死猪。河水不久便退了，几个坑困住了不少来不及逃跑的鱼，还有来回游弋肥大的蚂蟥。男人耐心将凸现的石头一块一块地重新垒在缺口的地方，累了便卷口烟抽。挖出来的坑还困住了河水带来的大量淤泥，男人一脚踩下去，那些浑浊的淤泥便从脚趾丫的四个空隙喷射出来，之后，脚板便接触到大量的鹅卵石，很痒，男人想笑。

    接下来的冬天，男人又放火烧了一次开荒。干燥的空气传来霹雳啪啦的颂歌，地里窜出几个惊魂未定的老鼠。不过，开荒已经露出它的形状了，一共被分成了五小块的地。男人顾不上去剥落手掌厚厚的茧，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不少，他打算接下来插上一些番薯藤，这样，石缝里的淤泥便会活起来。

    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男人开荒，为的是迎接一个重要的时刻。这个时刻他盼到了，女人为男人生的第四个孩子是个男孩，他要为家里人口扩张需要的口粮寻找保证。男人在孩子出生的第二天，跑到开垦出来的地里，哭了。男人信命，决定要一个男孩，因为算命先生的先知：男人的儿子会比他聪明，会很有出息。而男人却为此超生了，之前他便下过决定：放弃了去学校任教的机会，放弃了担任乡干部的机会……

    男人一边哼歌，一边把地里大块的石头清理出去，并不时的抬头看西边，太阳下山了，他便回家，今天听儿子的太公说，会给儿子起一个响亮的名字。“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

    太公给这个长曾孙起了个叫“孟”的名字，第一的意思，期望其为人表率。儿子会走路时，开荒便栽上了花生和稻谷。按照农村的习俗，儿子叫男人“阿伯”，叫女人“阿姆”，当儿子叫得不准确时，男人便假装发怒，然后便大笑，笑声掀起稻苗一轮墨绿色的浪。

    儿子长成了大男孩，十六岁时考上了市重点中学。对于这个男孩来说，城市生活仿似一片荒芜的石头滩，高低不整的石头藏污纳垢，荆棘丛生。男孩想家，城市没有父亲开荒的故事，他需要自己寻找另一种新生——新生活、新生机、新生命。为此，他努力地坚强，努力地坚持。男孩告诉父亲：他想家。男人平静地说：好好读书，家里一切都好，特别是今年的洪水带来好多淤泥，开荒的稻谷长得特别好呢。男孩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