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一生就好像一部电影
而他们就是自己那部电影里的主角
有时候他们会以为自己也是别人电影里的主角
但是说不定他们只是一个配角
只有一个镜头
更说不定他们的片断早被别人剪掉
自己居然还不知道
——《如果·爱》
每次写到爱,我都独自躲藏起来。有时伏在月光下的台灯旁,让小城里的鼻鼾声把心中的记忆一丝一丝地抽空。有时坐在图书馆的桌子边,让陌生人的翻书声把现实的心酸一页一页地掀干。今天,我在车上,找不到隐埋哀伤的地方,只能把眼泪大口大口地往下吞。生命就是如此,唯有不被苦水噎死的人才能活到最后……
没有料想到,两年后的同一天,我还是这样离开城里。依然是滴血的残阳,傍晚的微风里找不到一点湿润的雨汽。曝晒后的小城仍旧那样地安闲温婉,用纤纤的蝉鸣把离城人盈盈的粉泪,一颗一颗,慢慢地在往事深处拴成封藏于奁内的珍珠项链。
又是一个热得躁动的夏天。两年前的同一天,我也像今天这样,吃了一片止疼药,逃离城外,止住了难以枯竭的泪水,止不住无处释怀的痛楚。只是如今,我已经彻底明白,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与两年前有所不同的是,当我转过头看车窗外的风景时,不再是为了偷偷哭泣,而是努力做自己的导演,把种种发霉与新鲜的故事,连同我生存了二十二年的广州,蒙太奇。只有把经历说得如前辈子一样遥远,人才能解脱痛苦吗?抑或,假如太难做到,就干脆把生活的每一个片断溶化在水里,冷静地注视着逐渐生锈的水龙头,熬至滴水成珠……
还是做一个导演吧,把“我”拍成“她”……
她总是喜欢在车上看书,于是广州地铁坐上同一线路的第十遍还是迷路。今天她只能在车上发呆。除了啃书,发呆同样是她的兴趣。此刻,她手中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双粉红色的足尖鞋。她把心爱的足尖鞋揣在胸前,企图用生命中的信仰逼迫沾满泪痕的脸颊露出一线笑意。假如笑能让人快乐,就是勉强也要笑吧,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两个星期前,她告诉荣俊要出去跳舞。荣俊问:“谁做你的舞伴那么幸福?”她说:“我学芭蕾舞,没有舞伴。”其实,芭蕾舞中最精彩的是双人舞,但她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跳上双人芭蕾,就好像她再也不会有机会看见苦苦等待了三年的人。多年来,她已经习惯孤独,跳舞也从不会有舞伴。小时候坐公交车,天气闷暗时可以打开窗户透透气,顺便听听车外人把一天的往来辛酸如废物般抛到一句粗话上,然后冷也好热也好在一座充满血与泪的城市里好好地活下来。不知道从哪时开始,广州,再也找不到可以打开窗户的公交车了。就这样,她的一生有太多的人和事,来了又走,走了却没回来,直到她的心,在车厢的空调里,慢慢地冷却……
一双轻柔的足尖鞋紧紧地贴着她的左心房。是心脏的跳动颤抖了手中的鞋子,还是鞋子命薄如纸的美惊心了一脉迟钝的血液?她拿出手机写短信,写完又一字一字地删去,删去又一字一字地写上,动作重复了好几遍,最后还是把那如魔鬼般时时折磨她的问题发送出去——为什么你爱一个人可以等,而我爱一个人不可以等?这一次,她没有企盼着什么了。十五岁开始,她便学会耐心地等待,安静地等待,到如今她竟然是一无所有。很多人都问过她一个问题,你谈过几次恋爱。她说,零次。为什么?她哑口无言。现在她终于想到一个很好的答案——因为忙着恋爱,所以没有时间谈恋爱。有时候,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样,死了,再活过来。很多次很多次的夜深,她的梦里都出现同一个画面,他就在眼前,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每一次睁眼她都要失去他一次。可能,当她翻开抽屉的那一霎那,便咬紧牙关撑下去。抽屉里尽是一些药费单……从小到大,她都容易病,是爸妈执着地无怨无悔地用饭和药把她拉扯大。她时常想,假如自己身体能够硬朗一些,假如自己的顽疾不是接踵而至,也许,就算是贫困,一家四口还能活得好一点。多少遍,她劝妈治不好就算了,但妈比做任何事情都固执,即使一而再再而三地白白把钱扔给那些渺茫的希望。她,就是在爸妈眼角那刀刻一般深的皱纹里活过来的。可能,她的愿望只是极其地简单,就是要爸妈高兴,爸妈看到她高兴,他们也会高兴。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妈从很远的地方驮来一袋又一袋足以压垮人的小零件,然后在狭小的房子和爸一粒一粒地穿上,那一分钱一分钱赚来的生活是何等昂贵,昂贵得只能成为他们逐渐老去的唯一资本。她,就是在把黑头发辗成白头发的年轮里活过来。而这双足尖鞋,又是怎样地娇弱啊,似乎经受不了任何的伤害和打击,可是,鞋子里面的一双脚,便是美丽背后的残酷。故事很凄美很动人,但有谁能够读懂主角千疮百孔的挣扎?还有,电影里的上一代人,从主角沦为了配角,直到默默地退场。那一份又一份哀伤的宿命,在白字黑低的缓缓上升里无言终结……
白昼,如她一样疲惫地合上双眼。那些粉红色的小女孩还在她脑里蹒跚地拉着裙子。她对小女孩说,等你们啊,长大后就知道漂亮的足尖鞋着实很沉重。风,终于把天边的月光,吹进嚷嚷的夏夜。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她终于可以体会望天人的心情了。灯影伴鸣梭,织女依然怨隔河。她笑了,羡慕地笑了。织女啊,你还有牵挂你的人啊,你还能年年相聚啊。她至今还不大也不想明白,为什么只是1线公车,就可以把两个人相隔在天涯海角。那天,她恳求他能否在相思河畔最后一次相聚,结果,依然是杳无音信……今天,她还是如两年前一样,坐着同一辆汽车,离开。离开,却是为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总是让她抬头看月亮的人……风,吹不散,上一个冬天刺骨的冰冷。“记忆是穿在身上的皮肤/剥落之时/隐隐作痛”。一股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也许,很快,她也要背着奶奶,在送葬的队伍后嘶哑地大哭,也像他的外婆,在遥远的天堂,再也无法用为他缝制稻香枕头。每次,奶奶都对她重复着同一句话——找工作不用着急,看好才做,最要紧是找个好丈夫。奶奶一辈子没有得到爱情。每一次,当她看着奶奶佝偻在窗边的夕阳下剥果皮,她都不敢猜想老人年轻的故事。曾经,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生命,一旦拘泥曾经的拥有,便会如奶奶的双手一样无力枯竭。只是,恐怕,奶奶等不及孙女的爱情了………
每个人的一生就好像一部电影,没有任何人能够承诺,自己永远是别人电影里的主角。过去,唯一的用处,就是让我不再想回到过去。失去,仅有的功能,就是让我懂得,只有自己,能够完完全全拥有自己。看那一双高贵的足尖鞋吧,沉重在台下,轻巧在台上,最终,美丽在谢幕。
生活的苦水是用双肩扛起吗?不,人生的苦水太过沉重,而我的身躯过于瘦弱。生活的苦水该用足尖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