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此山脚下夷湖边有个官老爷,膝下有位千金小姐,精通书画,只可惜后来暴病而死,年方二八。据说这位小姐生前偏爱栀子花,于是官老爷命人将小姐葬于此山,并种下许多栀子花,以伴香魂。”我站在门外的旧木窗边,像讲故事一般兀自说着,直待蓝生画完一朵水红的莲花,搁下笔,抬起头来对我微微一笑“进来吧,外面风大!”
我轻推开那扇旧木门,屋内并不暖和许多,只在画案边生了个红泥小火炉,以防墨汁冻住。蓝生一袭青衫坐在案前,听得我进屋,便转身起来。“青萝,莫不是你自己喜欢栀子花,故编出这许多故事来。”
“确有其事呢,不然,此山中何以遍是栀子花。”
蓝生笑笑,转过身去,开始磨墨。我凑过去,只见泛黄的宣纸上一位面目清秀的古典女子斜倚卧榻,慵懒地捧着诗书随意翻读,,青丝点点散落枕间。“好一幅写意,三分书卷气,七分灵秀妩媚。不知这是哪家小姐,让公子如此挂心。”我随口说着,却偷偷观察蓝生的反应,不想,他却很是平静“只是一般的朋友,托我画幅肖像罢了。”说罢,他开始收拾画案,将几日来的画作卷成轴。
“中秋将至,我要回家去住些时日,与父母兄弟共享天伦。青萝,你独居山中,可会害怕?”“我自小便住在这山野之中,与花草鸟兽为伴,倒也习惯!”
“十五之夜,夷湖边有花灯会,热闹得很,到时不妨下山四处走走看看!”
“公子所言极是,只是我久未下山,不知山下的规矩,唯恐闹出笑话。”
“到时你来了,来找我便是。”
“嗯!”我轻轻地答应着,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收拾妥当,蓝生拍拍我的肩,“我走了!”说毕,很愉快地大步跨出门,全然不似作画时那般肃穆。我随他走出院子,凝视着他远去的身影,像个孩子一样笑着,直到他走了很远很远,转身向我挥手,复而下坡,直到再看不见。我转身回院,看见门上“墨居”二字已然铺尘。便进屋拿起拂尘,细细扫净。这是蓝生的字,如同他的笑,那样叫人喜欢。我一个人痴痴地看得入了神……
“我叫青萝,家父本是朝中侍郎,为奸人所害,携家到山中避世。”一个月前,我隔着木窗偷看蓝生作画,情不自禁地赞叹,被他发现,欲避不能,便如此解释。蓝生只一心专注于作画,心机单薄,并未发现我错漏百出的谎言。而我对蓝生了解得并不多,只知这原是一处破落的庭院,从那日,这位少年携着画具独自前来,这里便有了生气。“墨居”,极雅致的名字。从那以后,蓝生隔几天便会上山来作画,我也就常常在一旁偷看。被发现后,我也就光明正大地进屋看他作画,帮他打扫。他是我在人间唯一的朋友,他不同于那些花草鸟兽,他会画画,会笑,会陪我聊天,告诉我许多山下的趣事。我是那样地依恋他,或者说,依恋人世间的温暖。
但是,我不能。好几次,当蓝生说要带我下山玩,我都拒绝了。我跟他讲故事,讲那位官家小姐,讲以前的夷湖,可我的暗示他却无动于衷,当作闲谈。蓝生,你可知道,我多想就这样一辈子,你永远留在“墨居”——只有我和你知道的地方。
终于,我决定下山。八月十五这一天,我穿上最喜欢的青纱衣裙,一步一步走下山。这条路是蓝生常走的吧!路旁的草儿仿佛还遗留着他欢快的气息。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那个世界,但是,只要想到他,我就有了足够的勇气。
山脚行人不多,但却叫我有些害怕。华灯初上,市集已是车水马龙,这喧嚣让我感到眩晕,我定了定神,鼓起勇气问一位老婆婆,“您知道蓝公子住哪儿吗?”我不知道该不该这样问,但我只知道这么多,甚至,我不知道他完整的名字。
“你是说苏府的二公子吧!直走往右拐,那间门口有两只石狮子的就是!”道过谢,我暗自庆幸,还好,一下子就问到了。我径直走去,只见一处气派的大宅,门前果然有两只石狮子。我上前,敲了敲门,马上就有一个小厮开了门“我找蓝公子”我笑笑,很是紧张“好,请等一下!”他转身跑开,留我一人呆呆地站在门口。
不一会儿,另一衣着齐整些的小厮大步走来,见了我,眉眼笑得挤在一块儿“小姐请随我来。”我随他进府,心中有些纳闷,蓝生是这样大户人家的公子,为何独自上山作画吃苦。正想着,只听见熟悉的声音“青萝,你来了!”蓝生一副少爷打扮,倒显得有些生疏。“你,原来是少爷啊!”我傻傻地问他,他一笑,不置可否。但是,至此,我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不再害怕了。
“今晚府中设宴,你来了正好呢!前些时候我同母亲说起你,母亲也想见见你!”
“这,这……”不等我缓过神来,蓝生,不,是蓝少爷早已命丫鬟带我去换衣衫。方才定下的心,又砰砰直跳。
换装梳洗过的我,换了一副模样儿,少了些山野之气,变得像个大家闺秀。就连蓝少爷见了我,也险些认不出来。好标致的人儿,走,母亲见了一定喜欢得不得了呢。说罢,他拉起我的手就要出门。这是他第一次拉我的手,然而,还没握紧就已松开。我知道,他不得不松开。“你这丫头,怕是路上吹了不少秋风,手冰成这样!”我松了一口气。不想,他复又握起我双手,试图让我暖和些,我推开他“我们快去吧,莫让夫人久等了!”
虽是家宴,排场却不小。丫鬟们鱼贯出入,菜肴佳珍一盘盘秀色可餐。我作为客人,被安排坐在老夫人旁边,蓝少爷坐在我另一边。很久没见过这样的灯火辉煌,面对老夫人的问题,我一次次面露难色,蓝少爷也一次次帮我解围。我心存感激地望着他,那是一张俊俏的脸,带着几分顽皮,全然,不似他作画时那般严肃。
席间,不知谁人说起蓝少爷的婚嫁之事,老夫人看了看他,眼光不易觉察地掠过我身上,然后一脸喜气的说与众人“定了,是陈家的大小姐,花容月貌,知书达礼。我家蓝儿可是好福气啊!”这是我设想过千百次的情况,但是当它成真的这一刻,我还是愣了一下。“恭喜你!”我斟满杯中酒,敬向蓝少爷,然后一饮而尽。然后,许多人也效仿我纷纷敬酒,然而,你们可知道,我敬的是一杯苦酒。我借着不胜酒力,离了席。
独自走出苏府,来到大街上,处处是花灯,处处是行人,借着醉意,我来到夷湖边——曾经,我的家就在这里。湖边变化很大,但依稀还能认出。突然,我感觉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女子,跟所有人一样,可以被温暖的女子。我开始回忆,我的爹爹,娘亲,百余年过去了,是他们,是他们让我的魂魄在山野迟迟不肯散去,以致百年后,世间只剩我一个,孤苦伶仃。
我开始觉得,我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我不应该下山。那样,我永远不会拥有这些烦恼。可我又感激这次下山。我所遇见的一切,教我明白了许多。我不愿再做一个山野孤魂,我想转世为人。但是,我将失去一切记忆,包括蓝生。我知道我依旧贪恋着,哪怕他并不能够给我带来些许温暖。
突然,我眼前一亮,一盏荷花灯吊在我面前。是他,是蓝生!我故意不理他,他便当了真。“怎么?生气了?”他笑着坐到我身旁“良辰美景,奈何天!”我如是叹道。“不习惯山下?”他依旧笑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看看,这是谁?”他像变戏法似的转过荷花灯,是他画的灯面,一位青衣女子靠在木窗边,凝神望着窗内。周围,是盛开的栀子花。“这是你第一次画栀子花。”我看着灯,不敢望他。“是的,第一次!”蓝生签过我冰凉的手,把灯笼放在我手里。
“你知道么?小时候,我听过一个故事。这夷湖边啊,原有个大户人家,家中有位千金小姐,花容月貌,精通书画。那时,我便常常猜想这位小姐的模样,并试着画下来。听说小姐被埋在了这附近的危山之上,我便上山作画,陪伴佳人香魂。我一直画,每一幅画都不同,可是竟没有一位觉得满意。不过,现在,我终于画出来了!”
“在哪儿?”我心中已猜中八九分,却故意试探着问他。
他握着我的手,提起灯笼“这儿!”
我羞红了脸,身体轻轻地颤抖着,小心翼翼地问“你怎知道?”
他附在我耳边轻声道:“这是个秘密。”语未落,蓝生突然狠狠咳起来,我手一松,花灯落入水中烧着,却也顾不得许多。“你怎么了?”我惊慌失措,几乎想哭起来,百余年来,我我以为早已没有眼泪。蓝生渐渐缓住,抬起头,嘴角却赫然一缕猩红的血。“我自幼便体弱,有不足之症。前些日子父亲为我请到了宫里的御医,吃了药,好了许多。”
“那,为何现在又?”
他孩童般笑着“山居的这些日子,我这个少爷可是吃了不少苦呵!”
我的视线早已模糊,我原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记得我。推开他,不让自己冰冷的身体靠近他,虽然这样于事无补。“你好傻!不值得的,你知道吗?”我分明感觉到两滴滚烫的泪珠滑落,这是我身上唯一有温度的东西。“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了,就算没有你,我依然会这样存在着,十六岁的面孔,说不定,我现在喜欢你,以后会喜欢别人!我是,我……你难道不怕吗?”我想变得狰狞,可是心分明在渐渐融化。
“怕!为什么要怕呢!如果你我之间存在真情,人又如何,鬼又如何?我知道,从你偷看我的那一刻,你是喜欢我的!”
他看着我“从我小时候起,你就一直活在我梦里。现在,你离我那么近,那么真实,多好!”
我哭着,又笑了,“你知道吗?栀子是一种药材,或许,可以治你的病呢!”
“嗯!”他重重应了一声。
我转过头,看,人们在放花灯,一朵朵漂在水面,多美!蓝生顺着我手指的地方看去,水面一片烛光。
“我去放花灯!”我依依不舍地站起来,走到水边,回头看了看他,他一脸幸福地笑着朝我招招手,我心里一阵苦涩。“别了,蓝生,纵然相逢,只怕也不再相识!”我迈入水中,千朵花灯突然烧起来,水面连成一片火光。
众人的呼号中,我听见蓝生微笑的声音,“青萝,请你记得,我会一直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