鼹鼠
整整一铁盘的饭食占了两只手,于是我用脚打开门,把给他准备的剩饭菜放到地上,把灯拉亮,看见他哆嗦着窝在墙角,肮脏的长发粘成七八团乱糟糟披在身上。
踢了踢他,“喂,吃东西了,快点,呆会我过来收盘子。”地下囚室非常闷热,我也没什么好脾气。
他依旧保持着头埋在膝盖里的姿势,不说话。
我冒了火,狠狠的踹了他两脚,若是还这么难伺候,不如动动鞭子。
“起来!吃饭!”
他这才缓慢的抬起头,由“坐”改为“爬”的姿势,那种动与其说是正常的活动四肢,倒不如用“蠕动”这个词,就像软体动物的触手或者腔肠动物的身体,一节一节,一寸一寸的动,仿佛十个指头也要各自前后左右折一折转个弯。
即使这么热还穿着长衣长裤——像是稍微扯扯就会碎了似的,那灰土色的衣服破败不堪,肩部背部肘部全是洞,裤筒烂到了小腿,看得见膝盖,露出了许多纵横交错的深褐色条纹。没猜错的话,那是旧伤。
那碧绿的眼睛里还依稀有一点亮光。视线渐渐从我的脸转移到了食物,他捧起水罐大口喝水,喉结很分明的动着,重重的伤口几乎要再次撕破。
这样的人怎么没有死呢……我想。
当他小心翼翼的探出手抓住一块陈面包时,我猛地拉了灯绳,甩上了铁门。
“来来兄弟喝酒,好不容易搞到的,没兑多少水!”皮肖扯着嗓子大声嚷嚷,生怕他的酒不够分似的。我舔了舔嘴唇,从柜子里找出用纸包着的香肠,掰了一截扔给皮肖。
这家伙喝了几口,黑乎乎的脸上泛出一点红晕,开始大着舌头讲下流笑话,无非是小姐和园丁,太太和马车夫一类的。我听得半懂不懂,只好再看他脸上肌肉突地一拧的时候笑两声,拍拍大腿——这些老掉牙的故事我听过好几次,还是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只是别人也是在差不多这个时候笑的,这么拍大腿的。于是皮肖越发的口沫横飞,开始添油加醋的说我们长官的小道消息。勒内先生如何私吞他姨妈的财产啦,查尔拉队长如何与其上司夫人暗度陈仓之类。话题渐渐转移到我们这的几个犯人身上,我想起了137,于是往地上吐了口,诅咒道:“愿上帝将那家伙召唤去吧,要不是上面吩咐留他一命,我真想切了他!”
皮肖揉揉发红的鼻子很诡秘的笑了,每当有什么“猛料”他必然是这付神情。
“呐,波普,你知道为什么不能让他死吗?”
“他手里有那个…该死的…什么文件?”
“嘿嘿,你这没断奶的伢子,我小声点吧被人听到要挨鞭子的……听说啊,他是一个大官的秘密情人!”
我努力地将嘴里硬邦邦的香肠咽了下去,“真的假的?多…多大的官?”
“那倒…总之是住在有花园的大房子里的,皮靴锃亮锃亮的上等人。唉,有钱人这么怪,像我每个月都等那几个铜板喝酒抱女人呢…诺娃…”他放下酒瓶,痴痴傻傻的望向窗外花街的方向。这些人,像是每个月只为了月初的那几天活似的,而我的钱得放在头那儿存着,从乡下大老远来的母亲把钱留一点给我,顺便带些家里做的吃的。
我抓抓油腻的头发,虽然还没有137那么不像样,但是热水也不是天天有的。在家时母亲会抓小鸡一样把我的头摁在水盆里,在这儿要和别人抢供应的热水……我还不需要女人,谁给我一盆热水我倒是很感谢他的。
137看起来是个读过书的人,从前过很好的日子,何苦像我们一样过这么下等,连水都要别人施舍的日子呢……
“他们为什么不把137送给那个官呀?洗洗干净还是能看得,我是说…137长得还不错呢。”我努力地增加话题,掩饰自己的涉世未深。
“啊啦啦,长得还不错…我还真没细看过…那些人都是黑乎乎的一团,等哪天把他洗干净。”
“洗干净你也用不着。”显然皮肖忽略了我的问题,“我得去收盘子了,啥时候集合?”
“早,两刻钟呢!”
我慢慢走在狭长阴森的走道里,灯油像是总也不够用似的。那些犯人仅仅从门上的四个小洞里能望见光,若是洞锈上了,就一点亮都没了。若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他们能受得了那么刺眼的光么?
我最后收137的盘子。
打开灯,有些讶异的发现他没有缩在墙角,而是靠在一边的墙壁上,对着另一个角落里的烂稻草发呆。
“他妈的!每天坐这混吃等死,还,还细群学家呢!”我努力地从记忆中翻出这个词来讥讽他,踢了他一脚。
“……”
“你是聋子还是哑巴啊?别的好歹还会讨个饶来娱乐本大爷,你他妈来这两年了说过几句话?”我向他的脸挥出一拳。
他一侧头躲开了,慢慢扶着墙站起来。不知为什么,我也没有生气,也没有再出手打他。
“你……只有十五岁吧。”声音低哑干涩。
“你大爷我多少岁,干…干你屁事啊!”我又羞又气,居然被个犯人当小孩子对待。
“还是个孩子啊。”
“这么小的孩子,无法上学读书,却要在这里…浪费掉青春么?”
“你!”
“我…也是阿鲁蒙德人…流的血和你们的一样……”
“他们得到了疫苗,还不是用来战争,杀死别的国家无辜的人民,也杀死自己的同胞……”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疫苗!孩子,疫苗…告诉他们吧,如果这些话能传达到他耳朵里的话,但愿…实验室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让愚蠢的他们不用再找了,疫苗我毁了,数据资料只存在于我的脑子里…想要的话就把它挖出来解密吧…他不是最擅长这个么,我的弗兰多准将?”
他从肺里挤出几声干笑。
我向被镇住了似的僵在那里,好一会才弯下腰拿起盘子,机械地迈出了囚室。
听从了皮肖的建议,我再将消息上报之后就装病,继而装死,大概也是因为年龄小,上面没有追问太多就让送回家了。
母亲装模作样的嚎哭了三天,埋了个空棺材。
八个月后我留了些胡子化了装去打听,137在和我说话的几天后逃狱,那堆烂草后面竟然是个通向外面的隧道,还没有被逮到……我想,大概是我的继任者从来就没给他亮过灯吧,所以才逃得这么顺利……他现在,总算见到阳光了。
另一个消息,皮肖死了,不明不白,大约是因为和我过从甚密吧。
很久之后我们战败了,从前压迫人的变成了被压迫的,那些不可一世的盖世太保们被人用铁丝网困住,像狗一样被人欺辱,唾骂,参观。我们穿着灰土色的破衣烂衫,被赶到他们面前进行再教育。一张张传单送到我们手上,让我们认着这些战犯并大声唾骂,阿鲁蒙德曾经的高官们,刽子手。
我看到了弗兰多准将的名字,照片不是很清晰,战败了,受尽屈辱,仍旧是战时笔挺站立的样子,没有一丝屈服,保持着冷艳高贵的神态。
这个,传说中137的情人,也许是他,也许不是,那么久远的事情,睡梦中含混不清的声音,被无数长舌们添油加醋的艳情故事,有谁会当真呢?
我越发卖力的骂。
我有时会想,137也许真的逃过了军方的追捕,被送去了美国。当他用他那碧绿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的光,不知会不会觉得太刺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