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文章是我的职业,现在是,将来也会是。如何写好文章,确实是天地间一大难题。靠才情,靠苦功,靠学识,还要靠历练。
才情是与生俱来的。陶写性情,感发志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这其中,才情起机枢作用。明人屠隆就说,诗由性情生者也。岂独诗歌?文章亦然。没有才情的文章,最多也只是二流,纵使文笔流畅,观点独到,亦难免干瘪生涩。有才情的文章,往往文气贯一,灵动而错落有致,容易与知音产生心灵的碰撞,遂传为不朽。
刘勰说,这类有才情的作者,是得了“江山之助”。虽有神秘论色彩,细想却也不无道理。试看那些传为不朽的佳制,王安石《游褒禅山记》、苏轼《赤壁赋》、柳宗元《愚溪诗序》,多是纵情山水而后得。前有老师教育学生,你们把山爬好,书就读得差不多了。众皆疑惑。然明乎山水之助,则可如迦叶尊者,会心一笑。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清流激石,四时之山间,正是陶冶才情的最佳去处。明人有言,“内养不足,正自山水淘汰耳”。山水灵气,其效无穷。
先天的才情与后天的苦功不是对立的,而是相辅相成的。鲁迅曾说,文章得失不由天,说的就是用功的重要性。才情是用功基础上的逐渐显露,用功是才情得以发挥的坚实载体。用功的关键,在于坚毅不拔、自强不息。具体到操作,则要练笔。练笔最难莫过炼字。唐人贾岛在炼字方面就狠下苦功,为吟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费尽踌躇,遂有“两句三年得”之美誉。今天,我们可学他为求达意而不懈思索的精神。字斟句酌,炼句同样讲究方法。窃以为,句子的风格,不外写虚与写实两种。写虚曰何?曰气、曰格、曰意、曰趣。韩文公说,气盛则言宜,意为气盛则文章便可自出胸臆。才是天生的,而气则是后天可以培养的,韩愈就说,饱读诗书,储学练才,便是后天养气的方法。气足则文风晓畅、文思涌动。格,格不高则为鄙俚浅俗,明人何景明评价元人文章“似俊秀而实浅俗”,元人缺的就是盛唐之格。意,蕴藉之谓也。写实容易,留空白难,造弦外之音更难,写得平淡而山高水深,方是高手。趣,生动活泼,灵动不羁,于平实中带有生趣,仿如明镜中的娓娓鳟鱼,跃然生色。写实曰何?载道也。文以载道,乃传统士大夫对文的诠释。道,可为道德,“文之为德也大矣”;可为人文,“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可为心志,“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言之文也,天地之心,文以载道,言必有物。翁方纲说,唐人善写虚,宋人善写实。虚而不实,则为空中楼阁;实而不虚,则成疏卤耆旧。虚实相生,方是上乘。待胸襟宽阔,情充气盛,便可如子瞻所云,行之所当行,止乎其不可不止也。
然而,炼字炼句必须积学储才。因此,苦读诗书是必须的。书非经典不读。古人云,文必秦、汉,即最好的文章,都在先秦两汉时期。先秦文章,简约精炼,大开大阖,纵横交错,一语中的。实为学文之范本。两汉文章,则吸取赋之铺陈排比,渐趋缘情一路。学完先秦两汉,则天下至文,成竹在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取法乎上,故文章必取秦汉,其他可掩卷弃之。
用功是一方面,历练人生是另一方面。古人说的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司马迁“尝西至崆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方能写出不朽之《史记》。四方之民俗不同,其人文亦各异。陕北流行山歌,冯梦龙曾对山歌给予高度评价,说山歌是“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山歌乃是陕北山沟地貌所造也,其自然质朴,最能打动人。不到陕北,怎能体会。周杰伦的一曲“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红遍大江南北,然不到春之苏杭,怎能体会烟雨江南之意境。历练,不单要游历四方,还要深知人间疾苦。韩愈说,欢愉之情难工,穷苦之言易好。欧阳修亦言,殆穷而后工也。人间疾苦,激起心中千层浪,遂有无限之感慨不得不发,一旦发而为文,则浩浩荡荡,喷薄而出。史上佳制,莫不如此。
然而我们智衰力薄,怎能高攀屈宋呢。所能做的,是喟然长叹之后,如夫子所言,“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高山仰止,仅得其下,不亦幸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