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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总把流年换旧曲

文字:残荷忆雨 图片: 编辑: 发布时间:2008-12-24 点击数: 分享至:

  
  金陵的暮春,人,愁思如絮,情怀若烟,飘飘渺渺,无处可觅。

  梅香楼那些学戏的女孩子们如莺莺燕燕一般,排戏时规规矩矩,眼波含媚,水秀翻飞,凌步荡漾。平日里却嬉笑怒骂,玩做一处,毫无避忌。教习先生是当年城中闺门旦名角石扶梅,教时严厉,私下里却可以亲近,因而几个开朗点的女孩子便常常黏着她,宛若自家母亲。

    若为谋生故,学戏是无可奈何的;若为喜好故,学戏虽苦,苦极也会生乐。此二件,石先生常常挂在嘴边。而这些女孩儿们多半是因了第一件入行,只因遇到石先生,才慢慢地磨出些乐趣来。也有极痴戏的,譬如嫣儿。

   嫣儿,取自《牡丹亭》里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十六岁的嫣儿,像极十六岁的丽娘,春山眉黛,不消细描,自有一番风流宛转。嫣儿生在秦淮水月里,传说中有无数段风流韵事,也不知是哪一段哪一章,促成这么个标致的小人儿。十六年前,亦是暮春,满城风絮丝丝绕绕。当石先生在梅香楼门前看到那个锦缎做的小襁褓时,就再也不忍心放下。嫣儿自小跟了石先生,学起戏来极是认真,先生每教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她都要对着菱花镜揣摩上好几百次,融合上自己的体会,倒是别有一番韵味。学的是《牡丹亭》,却从未在台前演过。跑了两年龙套,只演一般的丫鬟,宫女,从未听见她抱怨过。学了这些年的戏,心性也磨练得差不多了,石先生觉得是时候了。她发下帖子,四月初八上演《牡丹亭.游园》,杜丽娘,嫣儿饰。

    嫣儿很是感激,先生如此厚爱,定要倾尽心力,演好这一出。当晚,梅香楼前彩灯高结,客座满堂,捧的是石扶梅的场,慕的是嫣儿的名。嫣儿在后台上妆,细描眉,贴花钿,心中慢慢揣摩,“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韶光贱。”不知何时,穿着一袭蓝色滚边衣裳的石先生走进来,慈爱的说:“嫣儿,今夜,你是盛装的杜丽娘。”她慢慢起身,甩开水袖欠身道:“多谢先生教导之恩。”然后轻声唤道“春香,随我来!”,莲步直朝台前走去。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台上游园赏春的丽娘沉在“荼蘼外烟丝醉软”里,台下看客醉在“声声燕语明如翦”中。丽娘的艳美,丽娘的娇憨,丽娘的不谙世事,丽娘的春心萌动从她的眼角袖端流露无遗,台下喝彩声一浪高似一浪。

    只一夜,便捧红了嫣儿。

    梅香楼这夜异常热闹,台上扔满了金银首饰,看客们久久不肯散去。不知过了多久,大堂静下来,渐渐可以听见门外蛐蛐儿的细微叫声。嫣儿还未卸妆,她有些兴奋,便独自来到大堂中,回味着刚才的动作,口中轻生唱念。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句时,不觉痴倒,手中的小扇子也不慎跌落。她正待俯身拾扇,那扇子却被送到眼前。嫣儿一惊,往后退了几步,却见一位青衫少年,眉眼分明,风雅翩翩。嫣儿有些惊羞,忙以袖遮掩“这么晚了,公子怎么还未回去?”说罢,悄悄从袖旁偷望,只见那人一脸淡定,微笑从容,便大胆了许多,伸手去接了扇子,用昆腔唱了句“多谢公子!”,继而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少年终于开口了,“你不也在笑么?”嫣儿道,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忙说:“今儿晚了,公子若要听戏,请明儿再来吧!”

    “我是要来听戏的,不过你们的戏不全哪!”少年似是故弄玄虚。

    “这怎么说?”嫣儿疑惑不解。

    “ 《牡丹亭》的神髓在丽娘梦梅一段,你们班子里全是女孩儿,只唱些《游园》《寻梦》的闺思,恰恰少了一个字,‘情’。”

     嫣儿把脸羞红了“公子莫要胡说了,请回吧!”说罢转身就要离去。“方才所言,句句属实,非冒犯之意,若有得罪之处,望姑娘包涵!”少年急急说到。嫣儿已走至门边,听到这话,仍有些愠怒,便停下了“公子若无事,还是请回吧!”说罢,径直走了进去。偌大的厅堂,只剩下那人,呆呆地站在那里。

     灯火阑珊,嫣儿辗转一夜,良久,只听得窗外夜雨淅淅沥沥,不多一会儿,已经隐约可嗅到巷子里卖花女篮中的杏花香了。

     草草梳洗罢,嫣儿像平日一样便来到后院与众姐妹一起排戏,只是心中多了些什么,不能专注。一个小丫头跑过来,“嫣姐姐,有客人来,石先生叫你过去。”众姐妹拢在一处打趣她,嫣儿顾不得许多,只匆匆随小丫头来到厅中。才进厅,石先生便笑着说:“嫣儿,这下可好了,姑苏的沈公子答应进我们班子,他年纪轻轻的就成了角儿,在姑苏城可是名噪一时啊!”

     “说的可是那位演巾生的沈一卿沈公子?”嫣儿曾听过这个名字。

     “正是在下!”只见昨夜那位少年缓缓步入厅内,朝嫣儿一笑,随后转向石先生“石前辈,身体可好?”

    “是你?”嫣儿一愣。

    “怎么,你们认识?”石先生笑看着嫣儿。

    “不,我只是,只是觉得有些眼熟罢了!”嫣儿胡乱答道,又连忙给沈一卿使眼色。

    “是啊,我昨晚看过姑娘的戏,或者是那时有幸被姑娘瞧见也未可知。”说罢,趁石先生不注意,朝嫣儿调皮地笑笑,嫣儿有些感激。

    此后,一出《牡丹亭》便有了柳梦梅,花前月下,前世今生,缠绵恩爱,卿卿我我。在戏里,演的是《惊梦》,而戏外,嫣儿对沈一卿只是敬重,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

    班子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还在唱戏,就不谈儿女情长。这也是石先生一直以来只教女徒弟的缘故,至于沈一卿,大概因为他的名气。“先生相信嫣儿,嫣儿是她一手带大的呢!”嫣儿心里这样想着,这样给自己圆着场,可是心事件件却离不开沈一卿。

   “罢了!不想那恼人的事了!”夜凉如水,嫣儿起身,披上件绣花小单衣,独自走到院落中散心。他曾站在哪枝花下,笑意如春;他曾拾起谁的画卷,惊为天人;他纤长的十指,抚过谁的衣襟;他温暖的声音,又是在向谁诉说。更重要的是,他,到底是谁?是柳梦梅,抑或,抑或是,沈一卿?

   “嫣儿!”沈一卿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为她披上一袭锦衾,“这里风大。”“我,我这就准备回屋去了!”嫣儿连忙脱下锦衾,塞到沈一卿手中,低下头急着就要走。

   “嫣儿,为什么躲着我?”

   “沈公子,你大概也乏了,快去休息罢!”

   “嫣儿,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为你而来的么?早听石先生说起过你,只是一直未曾谋面。自那日见了你,心中常惦念着。”沈一卿凝视着嫣儿,自顾说着,动情万分。恍惚中,嫣儿跌入了戏里“梦梅,你是为我而来的?真的吗?梦梅?”她抬起脸,眼中噙满泪水,“是的,丽娘,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守着你,生生世世。”一卿说完,轻轻地拥嫣儿入怀,任她的泪水湿透自己的青衫,口中念念着“嫣儿,嫣儿……”

    “梦梅,我知道你会来的,你一定回来的。就算今生你叫沈一卿,你依然会来找我的,对不对?一卿,我记得你。”

    “是的,嫣儿,是的。”一卿一只手紧拥着她,一只手从袖间抖出一把扇子,嫣儿拈起一角展开,只见画的是簌簌梅花,题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卿!”嫣儿痴痴地看着他,看着他微笑,温如软春。

    此后,戏里戏外,嫣儿一卿,俨然一对璧人,形影不离。姐妹们皆有所察觉,只是护着嫣儿,无人在石先生面前提起。可是,石先生是过来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她也曾旁敲侧击地对嫣儿说要给她找个好归宿,嫣儿只当先生默许了这段姻缘,心中暗喜。

    只是,嫣儿永远不会想到,有一天,一卿会离开她。

    就像一场梦醒来,惊了一身汗,才发现,梦中人已无处可寻。“一卿,一卿。”她哭着找遍了整个梅香楼,却只从先生手中接过短笺一张,“嫣儿,家中有事,不及道别,望珍重!”草草一行字,撕碎了嫣儿的心。“他还会回来吗,先生,他还会回来吗?”

    石先生慈爱地看着嫣儿,沈一卿说家中已为他说了媒,父母之命不可违,只是怕伤了你的心,便不辞而别。我可怜的嫣儿啊!

    嫣儿眼泪纵横,已不能言,只是心中恨恨“枉我待你情真意切,你难道不知,梦梅若不在,丽娘是要相思致死,离恨归天的么?”一连几日,嫣儿卧床不起,滴水不进,梅香楼的场子冷了,石先生着急了。

   “嫣儿,先生说过,要给你找个好人家,何必为了一个戏子弄垮自己呢?”

    嫣儿冷冷地说“我不爱他了,亦不能够再唱了。辜负了先生一片苦心,任凭先生处置。”

   石扶梅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用手拢过嫣儿的青丝,缓缓地说:“我不曾告诉你,陈府老爷遣人来提过亲,虽只是做小,于戏子而言,已经不薄了。梅香楼这里你大可以放心,嫁过去后,再回来是极难的,你也莫要牵挂。嫣儿,让先生再好好看看你,我苦命的嫣儿啊!”

   嫣儿面无表情,她的泪已经干涸。戏子,戏子只不过是别人手里玩弄的一颗棋子。

    人生如戏,喜一幕,悲一幕,磕磕绊绊,到头来还是得认命。

到了陈家,嫣儿只是规规矩矩的,过着深入简出的日子,再也没有唱过戏,陈老爷年过半百,妻妾成群,倒也不十分为难她。

    二十年,转眼逝如云烟。

    这一次,嫣儿跟随陈老爷的灵柩回姑苏,陈老爷本是姑苏人士,自然要回故里的。他一走,妻妾儿女将家中闹作一团乱,只有嫣儿,什么都不要,只要随着老爷的灵柩去姑苏。旁人只道她傻,哪里知道,她的心早已在二十年前,跟随那个人,漂泊到那里了。她只是想去看看,看看他曾经待过的地方,遇见或错过,都已不重要了。

    清明雨上,烟雾迷蒙,乱红纷纷。

    嫣儿独自撑着油纸伞,徜徉在小巷子里,偶尔听见年轻的姑娘细声低吟,飘渺似当年。杏花巷,不经意间,她竟走到这里。“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一卿说过,他喜欢杏花的香气。

   寂寞幽深的杏花巷,只飘出断断续续的二胡声,凄凉宛转,如泣如诉。嫣儿循声走去,那人坐在门口,闭眼低沉地唱着,嫣儿缓缓地走过他面前,泪水肆流。她找到了,她找到了,只是她不能再回头了,因为,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夫人,”他看着她的背影,喃喃道“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嫣儿不语。

   “我负了她,要在这里等她,为了我的心。”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今日如何,当初又如何?怪只怪我是个孤苦的戏子,没有门第。也许,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当年,是她的先生把她卖给了年过半百的陈老头子。因而,逼我留书离去。”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很像她。她叫,嫣儿。她说过,永远记得我的。只是,我找到了她,又把她弄丢了。”

    嫣儿回头,四目相对,那人眼中缓缓流露出温如春光的笑意,只是黯淡了许多。

    她平静如水,一字一顿地说:“流年旧曲,忘了罢!”

    说罢,从袖中拿出那把梅花扇子,放到他身边的石阶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卿拾起扇子,兀自笑了,很是凄凉。

     只是一段没有结局的故事,划过流年,纵然诗句如旧,折扇如旧,乱红如旧,那曲子里的情怀,还能如旧吗?戏里戏外,始终有别。用短暂的年华换取一度相逢的情思,常人,又如何输得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