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8年，以京奥为加冕礼的改革开放三十周年，中国经济腾飞举世瞩目，但我一直觉得改革开放的最大意义在经济以外更深远的层面。①
前不久，学校举办了一个以“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为主题的演讲比赛。我们支部选择题目“继承与创新”，其中我写了一段小词作为引子：
三十年是一幅泼墨山水，倾注了一代人的青春翰墨，诠释了共和国辉煌。
三十年让珠三角制造发力，三十年使广外大中西融贯。
三十年是一个节点，回望中——我们在俯拾悠久中华传承与铭记科学社会主义。
因为，三十年仅仅是一个开始，未来还有无数个三十……
我在不断找寻着自认为更好的切入点，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来自《凤凰周刊》的一篇文章——《孔子世家的命运沉浮》……
二
大变革发生在三十年前，但相关人事却早就已经展开：
1949，渡江作战前夕，解放军势如破竹，长驱南下。在与毛的对抗中，蒋已全面落败，大势已去。这时，在蒋授意下赴美游学的“衍圣公”，孔子第77代嫡长孙孔德成归国，但由于当时曲阜孔府已为共产党接管，孔决定远走台湾而未能重返故里。②
同样是1949，我老家——南方一小镇也解放了。我爷爷1945从因战乱南迁的广雅中学毕业后就在当地小学教书，解放后他好像还升级教中学了。
据爷爷回忆，解放后农村实行土改，农民由此都获得了土地，大家都鼓起干劲积极生产。可后来又搞起公社化运动，把原先分给农民的土地又收归集体所有，一个生产大队百多人一起“大锅饭”，生产积极性大为下挫。1957，毛主席发起的反右派斗争扩大化。作为知识分子，爷爷被组织到湛江进行相关学习两个月，连春节都不得回家……
1966，为打击“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毛主席发动了浩浩荡荡的十年文革。在轰轰烈烈的“破四旧”和批孔斗争中，孔子和儒家学说被全盘否定，曲阜孔墓被炸翻，孔林数十代坟丘被挖尽。而留在大陆的孔子后人也备受迫害、攻击与摧残。②
此外，熊十力等现代新儒家代表人物也莫能幸免。其中有“中国最后一位儒家”之称的梁漱溟被抄家后，又受人指摘说其与孔子有着割不断的“阶级感情”。1972，他因反对“批孔”而被批判，却始终坚持“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曾写下一首“文革”打油诗：
十儒九丐古时有，而今又名臭老九。
古之老九犹叫人，今之老九不如狗。
专政全凭知识无，反动皆因知识有。
倘若马列生今世，也需揪出满街走。
同样是1966，小学阶段的父亲，也渐渐无课可上了，至四年级，他只需专心攻读《毛主席语录》即可，但由于年纪尚小，还没能晋升“红卫兵”。而不用再教书的爷爷，则与学生一道四处串联。无比震撼的是，当时手执红卫兵证即可畅行天下无阻，不须花费一分一文，就算是北上首都朝见毛主席也是一路顺风，不知与现今的“霸王餐”有何差别呢？后来运动不断深入，爷爷在学校也被人贴“大字报”批判，奶奶因利用家里一辆缝纫机晚上为村民们缝补衣服以收取工钱帮补家用也被列为“走资本主义”的典型而被批斗。
1970—1974，父亲读中学，当时除了语文与数学，还要学习“工农兵常识”。而语文课本里的文章课文大多选自当时各大报章上政治性极强的通讯稿或者毛主席和鲁迅的文章。
1974—1978，在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下，父亲高中毕业就“满怀热情”地回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其间，毛主席逝世了，抛弃了顶礼膜拜他的全国人民——举国哀恸……
1978以后，虽然还充斥着“两个凡是”，但是一个时代的确已经结束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被打倒，孔德成的亲姐孔德懋及孔家其他人随之得以平反。后来她担任全国政协委员，孔子基金会副会长等职务。1989，曲阜设立国际孔子文化节，恢复中断多年的祭孔，此时改革开放已愈十载。②
同样是1978，父亲参加了文革后首届高考，获录一专科农校。1986，爷爷正式“挂鞭”退休，为四十春秋的教书生涯画上句点——全身而退——退下了教坛，也拾获珍贵记忆退出了让人唏嘘的时代……
三
2008年9月28日，孔子诞辰2359年纪念日，在曲阜孔庙，来自世界各地的华人华侨代表以及孔子后裔等参加了盛况空前的祭孔大典。儒学重新被大陆官方和民间重视。曲阜孔府成为重点文物被修葺一新，大学纷纷开设国学课程，各种解读孔子和《论语》的书籍大行其道，孔子学院遍布世界。②
国家在复兴，传统文化在回归。父亲虽然受教育阶段接受的是与当时政治背景紧密结合的思想内容，但如今也会收看央视《百家讲坛》，且听于丹操持《论语》。爷爷好粤剧、善书法，涵养颇深，平时还能吟颂学生时代背诵的《论语》、《孟子》、《孝经》或《三字经》里面某些名句。毕竟，生于1924的他，私塾、小学和中学教育皆保留原汁原味的包括四书五经在内的古老中华传承。作为“八十后后”的我，一方面怅惆于无法在成长环境中从父辈那得到足够的传统价值熏陶，一方面也在孜孜以求古典与传统的洗礼……
如同华盛顿国家广场的华盛顿纪念碑与莫斯科红墙的列宁墓，毛主席纪念堂也坐落于全国政治文化中心的象征——天安门广场。堂内安放着毛主席遗体，遗容为后世瞻仰。数年前，我来到天安门广场，意欲参观，奈何等待的人群已在堂外“排长龙”，蜿蜒不见尾，只得作罢……
我问过好些人对毛主席的评价和看法。一些人如曾为火柴厂工人的外公、外婆第一反应就是毛主席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过上幸福生活；大部分人则严格依照“三七分”，是为客观。但就我个人而言，毛主席确实伟大，他的丰功伟绩将为后世铭记，但可能由于那屈辱中国的历史间隔我太远了，而自己成长记忆里大人们时常会诉说他们儿时的惨状，以反衬吾等今日之幸福，因而似乎我更倾向于就改革开放前的岁月对毛作出判断。
根据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和邓小平理论，我们必须全面、客观地评述一个人。但是，不同人从不同角度观察，选取各自侧重点，得出相异结论，这也是必须承认的客观事实。
四
很多人喜欢通过个人生命历程的曲折察看共和国的巨变，但其实一个家庭一脉数代人之间的成长与传接或许更能勾勒出一个连贯的历史真实情境，让远去的人与事更为丰满和具体。
孔夫子，中华文明两千年来不容忽视的存在；毛主席，人民共和数十载内难以忘却的深情，两者似乎上演了一段角力——当然，我不是指两者之间存在直接的利害冲突，他们自身已无法左右——更多时候，孔夫子与毛主席都已被符号化而为别有用心之人利用。表面上的沉与浮仅仅是表面。
最终，孔夫子与毛主席作为符号意象的互动和纠结都着落于人民大众。孔与毛为客体，人民为受体，这三者又都是一定社会政治生态下的独特社会存在，并随着社会发展的路径变化展开了微妙的形变。这自然也就成了我们探求历史的有效线索。
五
被司马迁列为世家的孔子在他见世后两千多年里，与其儒家学说和其后人一同“生世浮沉雨打萍”……
曾经，我幼稚地想尽量将孔夫子看作一位普通的教书匠，就像我爷爷一样。他有子弟三千，爷爷教书育人默默耕耘大半生应该所教学生亦不止三千矣。但事实证明，我非一般天真无知：
孔圣人已是我们华夏文明之道德指针，更是传统的化身与代言人。他所承载的是一个民族的基石及立身之本，无孔则无华矣。
今年初，在各方舆论的争议声中，斥资300亿元的中华文化标志城于曲阜破土动工。
中国是一个无时无刻不需树立偶像的国度。三十年前，我们看清前路；经过三十年的建设，如今，我们才将一位曾经的精神偶像和“万能之尊”拉回到应有高度，又在开始用数百亿资金为另一位曾经任人唾弃的万世师表搭建至圣牌位？
中国两千多年由封建帝王主宰的霜冷长河似乎在指正以上一切皆有可能！
台湾如何呢？衍圣公如何呢？六七十年代，被奉为“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的孔德成在台发起了“中华文化复兴节”，得到以中华文化正统自居的国民党当局支持。后“孔子诞辰日”成为教师节。而台湾一年一度的祭孔大典从未间断，据说大陆恢复祭孔，是从南台湾孔庙邀请专人过去指点仪式章法的。长久以来，虽有“西化派”者如李敖的极力诋毁，虽有民进党部分极端人士之“去中国化”，中华文明在台湾已难动摇，当然也不会被盲目“偶像化”。
六
回到历史——
两晋南北朝，战乱频繁、民不聊生的社会政治乱象下，以儒家为主体的道德准则在民众中产生了任信危机，“治国，平天下”似乎不再具备现实的稳定性。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士人门阀们不谈时政，隐逸避乱，开始兴起玄学研究。正当时，来自印度的佛教以其“人生苦短，痛苦无常，唯修行成佛乃获静心之境”的人生观及一定程度上与庄子契合的自然观迅速占据了国人空虚的心灵，成为精神信仰……
佛教东渡中原始传于东汉而兴于两晋南北朝，并在后世的进一步发展中形成了禅宗，古人以自我诠释的方式树立了汉化的佛，使其最终与孔孟之道、老庄义理相互融合，儒释道三位一体。
佛说：“人生轮回。”——历史也可轮回。
三十年的改革开放或许是中国上下五千年时间维度上唯一真正没有偶像的年月。当经济体制改革大幕徐徐拉开，当基于平等、自由和开放的市场经济法则渐为国人接受，一种理性的人本主义在也在蔓延开去……
三十年是一个契机，三十年前是传统的严重沦陷，三十年后是“人本”在传统的复兴中切入，并成为政治高层的执政准则和越来越多大众的行为指引。
如若说佛以寺庙和石窟造像雕塑的图示意象宣传等艺术形式进入古人视野，那么理性主义和人本思想则通过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深入人心。
中华民族之长盛不衰在于，每当遇到关于民族存亡之灭顶危机，我们都会以完美的自我救赎实现华丽转身。
其实，现代新儒家们一直都执着于对人文精神的艰难探寻和对中国文化价值的大力宣揭——面对西学的冲击，在儒学价值系统崩坏的时代，重建儒学的本体论，重建人的道德自我，重建中国文化的主体性。熊十力以“体用不二”之论，成为整个当代新儒学思潮“重立大本、重开大用”和“保内圣，开新外王”的滥觞。其弟子牟宗三继而提出道统、学统和政统“三统”结合来完善“内圣外王”，强调把儒学的道德精神落实到外王事业上以开出“新外王”，即发展科学与民主。
七
这一次不会例外——
但是，不排除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思维惯性——善于经营表面的偶像化符号而抛弃实质。
三十年前，人们在声嘶力竭地高呼万岁后塑造理性；
三十年后，我愿声嘶力竭地为更具人文情怀的现代新儒呐喊助威。
迎接未来无数个三十……
备注：
① “加冕礼”语出《财经》杂志第218期刊题“加冕礼之后”。
② 《孔子世家的命运沉浮》，《凤凰周刊》2008年第3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