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山,被称为新 “羊城八景”之首,自古就有“羊城第一秀”之称。其大名久已闻,只可惜没有亲自去过。从前是没有机会,每次在电视上看到就向往不已;后来来广州读书了,而且学校就在白云山下,反而不新鲜了。我这个人很怪,往往仰慕与自己距离远的东西,而与自己距离近的东西却不会好好珍惜。也许真应了那句“距离产生美”,也许这也是人本性的使然。这不,在白云山下居住都有一年半了,竟连一次都还没上去过。友人劝了很多次了,但每次都是去不成的。这次,她又来提议了,并说春天的云山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景象。其实我也有点遗憾的,心想,出去透透气也好,毕竟整天呆在电脑前不好。于是,吃完午饭就出发了。同行的还有一个大四的师兄。
此时正是阳春三月,到处一片生机盎然。不过南方的雨季来得早,现在已经是梅雨天气了。一连几天都是绵绵的阴雨,难得一见太阳。不过幸运的是,我们出行的这天,天已经放晴了,虽然没有太阳,但总比雨天好得多,所备用的两把雨伞都用不上。乌云满天,以致天色有点飘忽,春意料峭,吹面杨柳风,但也别有一番韵味。我们从山间的小路一直往上爬。小路随着山体弯弯曲曲,一会儿像泰山十八盘那样直直向上,一会儿又像飞流直下三千尺那般倾盘倒下。有点进入迷宫的感觉,不过也颇觉有趣。林间的树很高,我们可以看到的只是它们银白色的躯干。枯枝败叶积了厚厚的一层,踩在上面,沙沙,像春蚕在撕咬桑叶,混合着山涧的潺潺的溪流,奏响了一曲曲绝美的天籁之音。
黄婆洞,这个名字对本地的广州人应该是再熟悉不过了。而我,初闻此名,却还以为是一个洞。走了很久,山路十八弯,突然一转,豁然开朗——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开阔无垠的湖面。山色湖光,天光云影,让人大有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更奇的是,湖边有个很大的指示牌,上面写着三个赫赫红字:黄婆洞。这就是黄婆洞?我不禁疑惑了。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呢?问友人,友人说她也不知道。可能是以前一个姓黄的婆婆在这里居住过吧。她的猜测也许对,也许不对。关于这个名字的由来,回来后,我在网上查了很久,才找到一点的相关资料:黄婆洞是新石器时代史前文化的遗址。但详细信息却找不到了,看来,要真正弄清它的历史由来还得费上一番周折的。但这丝毫不影响我的兴致。湖面碧波粼粼,四面绕山,从湖面吹来的微风,轻轻的,柔柔的,渗人心扉。黛黑色的远山连连绵绵,一个人站立在湖边,前面是波平如镜的湖,左右、后面全是山,整个人扑向大自然。多久没有这样贴近大自然了?多久没有这样神清气爽了?广州是一座国际化大都市,于滚滚红尘中,黄婆洞却自能洗尽铅华,没有西湖的小家碧玉般的精致,也没有洞庭湖气贯山河的恢宏,但她自有她与众不同的清纯脱俗。
黄发垂髫,于湖面悠然的垂钓,自得其乐。我忽然想起了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笔下那位老人真是可怜,在一个不必说人——就连鸟也飞绝的时候独自一人到江面垂钓,谁都知道,他钓到的不是鱼,只不过是一竿竿的寒雪,一篓篓的凄凉罢了。而如今,这些在黄婆洞垂钓的人们却身处于一个如陶潜笔下的世外桃源。如此鲜明的对比,实在让人无尽唏嘘,无尽感慨。
爬至明月楼,那一派旖旎的春光让我以为已经尽得云山的精髓了。可友人说,这才是云山的八分之一。云山的最高峰魔星岭离我们还远得很呢。山花烂漫,粉的,白的,大红的,大紫的,一簇簇一片片,像一群群嘻嘻哈哈的孩子,争艳着,喧嚷着,好不热闹!池里各色的游鱼,肥肥胖胖,拖着笨拙的身子晃来晃去。游客很多,拍照的,游船的,休憩的,各自做各自的事情。请允许我以笨拙的笔向你描述。一个人的知识是有限的,不可能被拉伸,也不可能被压缩。记得小时候出游回来,老师要我写游记,我以更幼稚的文字写道: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出去玩了。春天的大地真美啊。我们玩得很高兴。在有限的知识里,我不可能将它拉伸,然后写出稍微成熟的文字。“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也许可以拿来这个诗句来讽刺现在的自己,但毕竟也是我目前的心境。等到哪天,有了下半阙的“尔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那时的话,又可能是“今天的天气很好,我们出去玩了”。一切不过是轮回。就如柏拉图所说的,一切知识不过是回忆。圣人无名,至人无功,大希无声,真正的大美无需言喻。真正的大美是自然之美。只不过这种境界鲜有人达到而已。
南蛮之地,很久以前,南方广东这一带都被扣上这个绰号。至今为止,又变相为“文化沙漠”。在古代,相比文化经济发达的中原地区,它的确存在很大的差距。然而,发展到今天,为何还是这样呢?我倒怀疑了,难道经济与文化就一定是冲突的么?难道两者就找不到平衡么?其实,白云山有着很深厚的文化沉淀的。据资料记载:它最早可追溯到山北黄婆洞的新石器时代史前文化的遗址;秦末高士郑安期隐居在白云山采药济世,并在白云山“成仙而去”;晋代江苏人葛洪曾在白云山炼丹,著有《抱朴子》这部道家名作;南梁时景泰禅师来此建寺,是白云山最早的寺庙,还留下“景泰僧归”一景,是羊城旧八景之一。唐宋以后,陆续有杜审言、李群玉、苏轼、韩愈等著名文人登山吟诗,他们的诗文寓情于物,成为岭南宝贵的历史精神财富。中国近现代革命的抗法、甲午战争等人物也曾在此留下足迹。在社会主义建设初期,老一辈革命家朱德、董必武、郭沫若等曾留下题词,周恩来总理、陈毅副总理等曾在当时被誉为“南国钓鱼台”的白云山山庄旅舍进行过国事活动。改革开放以后,党和国家多位领导人及国际友人也都曾在此观光并题名,为白云山风景区留下了不少墨宝。如此看来,广东怎能是“文化沙漠”呢?更何况即使是沙漠,也会有绿洲的呀。白云山因有如此深厚的文化沉淀而闻名,广东也因有白云山而骄傲。
不过,此行有点遗憾——由于是自由出行,加上对景点不太熟悉,魔星岭没去成。我们大家都嚷着要爬魔星岭的。因为它是最高峰,也因为那句颇为经典的“因为山在那里”。然而,正是这随意,使我们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广州碑林。广州碑林是和“九龙泉”这个景点连在一起的。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那碑林。碑有露天的,也有内置的,露天分三面而立,内置的则设在走廊一侧,上面刻满历代文人墨客、现代诗人、书法家游云山的作品。有谢灵运、杜审言、刘禹锡、韩愈、李商隐、梁启超、毛泽东等等各界名流人物。这足可以证明白云山的魅力是何其的迷人。呼吸先人们残留下来的气息,踏着他们曾经走过的路,使我的视野更加开阔,灵魂得到感化。我不禁如饥似渴地欣赏起这些碑字:篆书、小隶、楷书、行书、草书,有如怀素张旭狂风疾雨般飘逸洒脱的,有像“颜筋柳骨”那样严谨端庄的,有王羲之的“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有“瘦金体”疏瘦劲练挺拔的,有苏轼那样写意自然的,也有文徵明那般如春日柳莺的温柔婉约的...各有各特色,没有一块碑石上的字体是相同。印象最深乃是梁启超题写的《爱国歌四章》。
梁启超是中国近代资产阶级改良派的著名政治活动家、思想家、文学家和学者。其大名享誉中西,妇孺皆知。想当年,“戊戌变法”中梁启超与康有为叱咤风云,立志救国救民与水深火热之中,其雄韬伟略、风采气度,不知令多少人景仰。《爱国歌四章》笔力瘦硬,撇如匕首,捺如切刀,险峻如悬崖峭壁,通篇奔放流畅,跌宕起伏,一气呵成,颇为壮观。“文如其人”,同理,“字如其人”。梁启超刚劲峭硬的笔势真是应了他汹涌澎湃的复杂之情:既对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痛恨不已,又对愚昧却善良的人民忧心忡忡。“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鲁迅先生这一句话也许也是梁启超的情感的表现。“结我团体,振我精神,二十世纪新世界,雄飞宇内畴与论!可爱哉!我国民。可爱哉!我国民。”这难道不是梁公旦旦的爱国爱民之心么?在他另外一篇著名的《少年中国说》中,他同样表现了对当时中国少年的殷切的期盼之情: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希望是不能缺少的,尤其在最黑暗的时候,弥足珍贵。梁公在悲痛之余尚能奋发图强,动员全民自行救国。他高瞻远瞩的慧眼,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政治抱负,难道不值得我们后辈学习么?瞻仰先贤的遗风,默念着他的文字,心里不禁涌起万分的敬佩之情。作为梁氏家族的后人,我更为有如此一位杰出的先人感到无比自豪,也要以其为榜样不断地督促自己。
还有一件小事值得一提的。在碑林的寺庙里,我让一位绘画的师傅为自己作了一张素描。仅用五分钟的时间,他就画好了。很清秀的一个女孩的形象。友人却说,这不像你。我也看了看,似乎像似乎又不像。人,其实最难辨认的就是自己。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哲学家还为“我是谁”这个问题烦恼不已呢。回来后,示与更多的人。她们都说,真的不太像你——胸前佩戴的那个五角星倒很像。我有点不愉快了,甚至后悔、抱怨了。但后来也渐渐释然了:这是我吗?这不是我吗?在某一种程度上,这就是我,也很可能不是我。连伟大而睿智的文豪博尔赫斯都陷进两个自我的迷宫里——两个博尔赫斯在对话,无论肉体还是灵魂,已经溶为一体,分不清彼此。而莎士比亚也这么说过:“我不是我,我可能是一个梦。但我也做梦,梦见我的世界一如梦见你的作品。”我与非我,梦与我,为什么要区分得那么清呢?庸人自扰,千年以后,这一切都灰飞烟灭,包括那个我,以及那些梦。庄周与蝶: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谁会追究哪个是庄周哪个是蝴蝶呢?生命的真谛不是一马平川的一览无余,而在于曲曲折折的虚幻飘渺。就如那多所说的“想象就是生产力”。因为它的虚幻,给与我们更多的想象,更多的追求。生命就因此变得更加丰盈。
我们一路走着,见路就走,见有好景就逗留,没有走过回头路。如此率性,如此随意。一路上看了很多很多的景色以及很多的文化遗产,即使说上几个小时也未必能说完。因为白云山实在太大了,由三十几座山峰连成。虽说我们不能一一走完,但一半是肯定走完的了——我们走了一个下午。傍晚,我们从山的另一边下来。从西门上,由南门下。暮色渐渐笼罩着这座城市,可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人群熙攘。从云山下来的有,刚刚上去的也有。车辆,人群,滚滚的尘土,喧闹声,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沾到。我只知道,我看到了漫天的绿的生命,绿的希望,听到了许许多多蛰伏的生命破土而出的声响,并且呼吸到历史、先贤遗留下来的芳香——一如曲颈瓶的麝香。那个下午以及那个黄昏,我想,即使多年以后,我仍旧会记得并且忆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