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迈阿密的房东叫贝琳(Belin),年纪50多,人显得很健康壮实,横向纵向一起发达。不过,尽管高大威猛,外表看起来却也很秀丽、舒坦。她祖先来自爱尔兰,喜称自己为爱尔兰后裔,对自己天生的强壮,未免就把原因归结到遗传因素之上。我调侃曰:没有借口(no excuse)。你们的“强壮”大抵是食品原因而非遗传,看看周围,有多少美国人不是长的很“壮大”啊?
当然,她如今是地道的美国迈阿密人士。用她的话说,是一个能够把迈阿密的“每一棵大树都能叫上个名字的”迈阿密人。
住在以贝琳为房东的别墅里,不感到安全都难。原因是她是美军的退伍军人,又是个迈阿密通,大事小事,从租车、出门旅游到人际关系问题,几乎被她解决在举手投足之间。贝琳中学刚毕业就从军,军龄很长,随军碾转到过不少国家,如阿根廷、洪都拉斯、泰国等等。兵种是空军地勤,我很难想象一个女孩是怎样搞空军地勤的,不过她很为自己的从军经历感到骄傲自豪。
如今的贝琳是在邮政局工作。美国邮政属于国有系统,很有保障,是退伍军人的美丽待遇。她很满意自己的工作,开始见到她时,尽管很忙,却没有听见她有任何抱怨,一天到晚乐呵呵。
她经常开着一部很丰满大气的灰色日本丰田商务车到处奔忙。车上经常装着很多不同类型的家用劳什子。锅头、纸巾、吸尘器、割草机、烧烤工具等等,应有尽有。开始我觉得很奇怪:这简直就是一个家庭保姆的行头嘛。后来,一聊开,才知道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原来,她这样奔忙,是因为要照料自己的房产。她在迈阿密拥有5处房产,基本上只能一天分配一个地方!
我的乖乖,五处房产,在迈阿密?
我第一次听到她淡然地说出“five houses”时,竟然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她再次确认后,只觉得她的形象哇啦啦地一下子变得跟原来不一样了:喔,原来我的房东是个大富婆。
要知道,迈阿密是被世人定位为顶级的国际旅游胜地的。在迈阿密大置房产的,除了美国的富人们,还有世界其他国家的显贵富豪。比如,在明星岛、北部海滩(North Beach)和南部海滩(South Beach)那里,就有很多影视、体育明星的豪宅。什么迈克.杰克逊、伊丽莎白.泰勒、韦德、史泰龙、麦当娜、乔丹、波姬小丝等等。还有范思哲就是在南部海滩的豪宅给人谋杀的,如今,那栋豪宅落个纪念馆的名称,放在那儿供人瞻仰。
在一个地方,甚至还保留着意大利黑手党原来的住宅。



( 迈阿密沿岸小岛上是富翁的住地,每座豪宅价值数千万美元,甚至上亿美元。影星、球星的住宅随处可寻。)
有朋友戏称,迈阿密其实也是国际犯人的集散地和漂白地,在别处犯事的贪官犯人赚了黑钱就来到美国伺机清洗,摇身一变,昨日强盗今日慈善家,见怪不怪。
曾几次坐游船沿着明星岛转悠,总听见导游用无比骄傲却又充满些许嫉妒的语言描述迈阿密人引以为豪的那些美丽城堡,然后开玩笑问游客:谁看中了哪处豪宅,跟我说说,我跟那些明星讲讲价。
当然,导游指的都是那些价格超过1亿美元的豪宅。看着那海边别墅,简直如童话般的美丽高贵。游客们的回应除了“啧啧”惊叹还是“啧啧”惊叹。
你说,我能有理由不对贝琳刮目相看吗?
“贝琳,你是个百万富婆,了不起啊。”我拍她马屁。
“也许超过百万啊。但是,那又怎样(So what)?”贝琳也不谦虚,似乎对自己所拥有的财富无动于衷。
“Five houses,在迈阿密也应该不会有很多个贝琳吧?你可是个super woman啊”我故意逗她。
“不是太多啊。贝琳是其中之一。那又怎样(So what)?”
“为什么老是So what 啊”我有点不解了。
贝琳笑笑答曰,“Harry,富婆也有很多难处啊。So what?”
二
2008年11月以后,贝琳开始异常关心美国和世界的经济形势,有时候,竟然能花一、两个钟头跟我电话,探讨此间微妙。她是研究了很多经济现实的,却无法对整体的经济走向形成自己的看法,弄得我很疲惫却又无法拒绝:次贷危机之火已经在她身边熊熊燃烧。
次贷危机(subprime crisis)又称次级房贷危机,也译为次债危机。次贷即“次级subprime 按揭贷款”(mortgage loan),“次”的意思是指与“高”、“优”相对应的,形容较差的一方,在“次贷危机”一词中指的是信用低,还债能力低。在房价不断走高时,次级抵押贷款生意兴隆。即使贷款人现金流并不足以偿还贷款,他们也可以通过房产增值获得再贷款来填补缺口。但当房价持平或下跌时,就会出现资金缺口而形成坏账。这是一场发生在美国,因次级抵押贷款机构破产、投资基金被迫关闭、股市剧烈震荡引起的金融风暴。它致使全球主要金融市场出现流动性不足危机。美国“次贷危机”是从2006年春季开始逐步显现,2007年8月开始席卷美国、欧盟和日本等世界主要金融市场。

贝琳问得最多的两个问题是,第一,美国的经济什么时候能够复苏?第二,她该不该把部分房子卖了?
说实话,我的回答也是套用了经济学家们惯用的那种“双手”伎俩:On the one hand, on the other hand(一方面是这样这样,另一方面是那样那样)。因为这样这样,房子不应该卖,但是,因为那样那样,所以,房子可能出手更好些。
唉,说起来惭愧啊。最后贝琳竟然蹦出一个石破天惊的结论。
“Harry,你说的全部是对的,但是,好像一点用处也没有啊。”
知道了吧,这就是世人对经济学家行为的终极评论:“What an economist concludes are correct but they are all useless.(经济学家们所说的都是正确的,但是,没有什么用处)。”
这句话是我每一次经济学导入课必然给同学们赠送的幽默,看来,贝琳是很熟悉这源于本土的经典评价的。
这已经足够吸引我把贝琳当成一个典型的个案来研究了。
对一个中学毕业就入伍的退伍女军人,能够在迈阿密坐拥5处房产这一点,本人内心充满了好奇。接下来就通过各种途径,把她的“家史”做了个初步了解。
据她本人的“交待”,5处房产中,只有一处是她父母留给她的遗产,其他四处全部是自己的投资成果。最早的一栋房子她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购买的,其他则是在末期或者21世纪初。
“90年代的房子是很便宜的啊。我凭借自己的退伍津贴和借款就买了第一栋房子。其实,买房在美国是很普遍的行为啊。没有房子到哪儿去住?”
接下来的房子就是通过按揭方式购买了。说白了就是以房抵房。原先买的房子,通过房产机构评估,打一个价,然后用来抵押购买新的房子。
问题是,在这个关节上美国人开始造假。就是把手头的房子价格高估,用来抵押另外的房产,按揭连环套,让很多美国人当然也包括贝琳本人当上了真正的“资本家”。

按照按揭估价,贝琳所有的房子加起来,市值已经超过2百万美元。坐拥两百万美元的地产,曾经让贝琳过上了多年乐悠悠的富婆生活。
她说:她的以房养房是非常轻松的事儿。她住一个地方,其他全部出租,迈阿密这个地方,房子非常好出租,从来没有担心过。
但是,进入2008年,形势开始不乐观。第一是租房的人开始减少,价格也在下降,租金竟然还不足够弥补房子的维修费用。第二是房价大幅度下降,手里的资产一天比一天缩水。第三是自己没有别的额外收入,仅仅靠自己的一份工资吃饭,而每年要向政府缴纳的房税就相当高。
“房产税是以房产机构的估价为准。一年我都得缴纳5、6万啊。房价高,资产高时一件令人兴奋的事,卖房总想要高价,但是,一说到税收就让我头疼。每一年都得跟税收部门打交道,让他们把房价往最低价压。很困难,很累人。”贝琳的表情相当无奈。

(这是我租的贝琳别墅的后院,很美的草地和湖景。)

(前院一瞥)
三
或许是在军中呆过的原因,贝琳算是我认识的美国女性朋友里比较能喝酒的一个了。一个周末,她带上我和他处的几个韩国学生租户一起到Key West她的一个渡假别墅游玩。
那天我们都玩得很尽兴,喝了不少酒。贝琳的酒量几乎与我相当。酒后的她变得很爱说话,她跟我讲出了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有关她的其他经历和故事。
原来,她的烦恼并非只来自上述原因,她的心结还牢牢地挂在另一件事情上。那就是她所面临的家庭问题。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贝琳是有老公的,他叫安德鲁,是美国空军的退役军人,比贝琳小10岁,贝琳笑称是她的“小丈夫”。
然而,这个小丈夫却给贝琳带来了很大的麻烦。结婚十几年,他们没有要过孩子,也过得很舒心。但是,就在两年前,贝琳突然发现安德鲁是个瘾君子,而且,吸毒史已超过十年。
这事给贝琳的打击相当沉重。而在贝琳面前,安德鲁从来没有承认过这点,平时的表现总是积极向上,也似乎很努力于自己的工作。后来,心照不宣的两人分居了。安德鲁也还算像个男人,他回到他妹妹和妈妈那里居住,也解除了跟贝琳联系在一起的债务。就是说,现在按揭4套房子的重担全部落到了贝琳一个女人的身上。
“他可以不干活挣钱,也可以不帮我的忙,分担我的责任。但是,他吸毒,吸毒啊。多年来他烧掉了多少财富啊?在发现他是瘾君子之前,我根本就没有在意我们的支付情况,我很信任他。后来才发现,我一切都错了,错了。”
“哪怕跟他家人住一起,他还在吸毒。还在烧钱。可是,他现在几乎不工作了。他就是个机电技工,现在到处危机,现在很多人在失业。他又能够怎样?”
“你没想到离婚吗?”
“原来是指望跟他分居后,他可以戒毒,但是,现在看来是毫无希望了。毫无希望。我已经着手办理这事了。他也同意我的说法。但愿能够圆满解决。”
“ 哈哈, 没有关系啊。按照我们中国人的说法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你现在把问题解决了,明天会更好的。”
“只有天知道了。”她长叹一声。
“我觉得吉姆很不错啊。你可以嫁给吉姆啊。”我说。
吉姆?他啊,可以做个好朋友,但不会成为我的丈夫。他是一个连头发都喜欢流浪的家伙。”她答的很干脆,也很幽默。
四
自从我搬进迈阿密郊区的这座别墅,我见到与贝琳来往、表现比较亲密的男性就是吉姆了。一直被我误会为贝琳老公的吉姆原来不过是贝琳的中学同学。
吉姆1米90的个子,人非常瘦,好喝啤酒,说话慢条斯理、含糊不清,是贝琳家的常客。比如哪天水管不通了或者洗衣机处毛病了,第二天吉姆一定会出现在现场。
他是个建筑承包商,在离Key West不远的一个小镇的海滨上拥有一套房子。与贝琳出去渡假时,我去过他那里,很漂亮的滨海别墅。
贝琳说,由于安德鲁的不良表现,现在他能够依赖的男人几乎就是吉姆了。她承认,面对这样的生活,她自己一个人已经感到了极大的无助。
50好几的吉姆是条光棍,一条快乐无忧的光棍。他有一部房车,很大,很气派,拖车是美国产的6轮道奇皮卡车。
原来,吉姆在离迈阿密大约两天路程的乔治亚州某个乡下购买了一片几百公顷的树林子,在那里自己搞了个猎场。以前,他每一年要到那里一两次,每次呆上一两周。而现在,席卷美国的经济危机使得美国的新房子都积压着无法卖出,类似吉姆这样的建筑承包商就不可能太乐观于工作的事了。
也好,吉姆说,自己累了半辈子,干脆就趁此机会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所以,现在每两个月吉姆都要到猎场呆上一段时间,管理那片属于他自己的土地。
我问:“你在那土地上种植什么东西啊?”
他回答的让我傻眼,“什么也不种啊。就是想到那里去玩儿。久不久到树林里待上两周,跟那里的土著人交朋友,离开都市,我感到很高兴。”
我是有点理解不了这哥们的行为方式。要么他没给我讲透其中缘由,要么是我这人少见多怪,无法参透这个家伙的内心深处。
唉,我亲爱的美国朋友啊,你的闲钱是不是忒多了些?
我也跟吉姆开过玩笑,说贝琳是个很好的lady,你干吗只跟她同居,不跟她结婚啊?
他说:“同居也不错啊。跟结婚差不多的。结婚了,两人就绑在一起了,贝琳不让我去照看猎场我会发疯的。”
随着经济危机的加深,贝琳的面孔越来越少笑容了。每次回来,几乎都是带着很沉重的情绪。有一段时间,她几乎准备把我正在租住的这栋别墅出售了。在大气候的影响下,迈阿密的房价也没法独善其身。根据她的估算,在房价最高峰的2006年,这栋别墅的估价甚至超过50万美元,但是,现在就不好说了,大约只值40万左右。
我的邻居就拥有另一套大同小异的别墅,业主来自加州,她想回加州发展,去年底就打出了卖房广告。
记得开始的价格是45万美元,到四月份,降到了30万,下降的幅度几乎是月平均4万美元。我离开迈阿密时,房子还没有脱手。
经济危机下的美国房价是如此的疲软不争气。有一段时间,贝琳看起来已经有些许崩溃了。她一直在表白,非常恐惧经济危机的严重后果,说起来就是“nightmare, nightmare”不断。一再让我分析奥巴马先生的刺激政策是否马上奏效,是否能够快点将她从噩梦中解救出来。第一天说着要把房子卖了,可是,第二天又否认自己,觉得房价下降得这么厉害,现在卖出委实太吃亏。
那是怎样一种被内心焦躁撕扯的感觉啊。可是,我能够带给她的安慰却那样有限。我不是上帝,预测不了明天的经济走势。
唯一能够向她唠叨的理由也就是:政府已经在努力,经济全球化已经涉及所有的国家,这次危机应该是所有国家联手解救的,不仅是美国自己。就此理由,危机一定会很快得到遏制。
至于房子嘛。先别急于出手。等等看,再耐心等等看。
贝琳最终没有再提卖房的事。但是,已被它们压抑得无法正常呼吸。
她说:一想到飓风一样的经济危机就烦恼;一想到一天比一天缩水的房产就疯狂!
五
不过,最让我不解的是,那段时间贝琳带我们出去“放风”时,路上却是花费了不少时间去看别处的房子。她说:现在的房子好便宜,很想再购进一两套。我说:怎么买?她乐了:跟你们融资啊。
我晕。对她说:你有一个很大的投资“情结”(Investment complex),已经不可救药地患上了“投资综合症”(investment syndrome )。你这才是真正的疯狂啊!
在我回国前的一次聚餐上,我、贝琳和吉姆又在一起喝了不少酒。借着酒气,贝琳问我:
“Harry,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哈哈哈,再买几套别墅啊。现在美国房价那么低。”我调侃道。
“Incorrect(错)。我现在最想干的事是:嫁人。I want to marry a rich man now. A rich man, a rich man.(我想嫁给一个富翁,富翁,富翁。)”
“Why。You are a rich woman yourself. You dont need to marry any rich guy.(不会吧,你自己就是个富婆啊,干吗要嫁个富翁啊。)”
“I can’t hold, I am falling down now. I am crazy about everything now. Only a rich man can save me. (我倒也,顶不住了。我已经疯狂了。只有富翁能救我命啦。)”此时的贝琳已然是醉态朦胧。
“But, who’s the damn rich man now ? Who’s the damn rich man in America now. No one is rich, everyone is poor guy, Obama is no exception .We are all crazy.(但是,如今谁是富翁啊?如今美国谁是富翁啊?没有人,美国每个人都是穷鬼,连奥巴马也是穷鬼。我们都疯狂了。)”
我和吉姆同时失语。两个平时生动活泼的大男人,在这个时候竟然没有一个能够接得上贝琳如此“疯狂”的话茬儿。只有面面相觑,喝闷酒的份儿。
当晚我提供的是国酒茅台。吉姆和贝琳是头一次接触这威猛的国宝,自然都不胜酒力。只是酒后一个沉默不语,另一个借酒“发狂”。
我则是醉眼看人,感觉在前后左右氤氲着的,是一层浓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和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