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爱情万转千回,在幻灭之后也总该留下点什么吧。
广州的新年始于一场又湿又冷的冬雨。它凄凄惨惨,一下就是十几天,把还未修补好的城市打击得昏昏沉沉。
芜圆擦完皮鞋,抬头看了看墙上刺眼的红色挂历。啊,3号!又是3。她早就听说CoCo Chanel的幸运数字是5。假若有人问她,你的幸运数字是什么,她只能想到3。确切讲来,这个3算不上幸运,它是总那样地剪不断,理还乱,成了她生命中一场又一场的意外。
今天是星期天,3号,新年的第一个礼拜日。她穿上这双用300元买回来的皮鞋,匆匆赶出家门。这种天气真恼人,总是让人想起那些不眠之夜过后的早晨。广州的天空就这么吝啬吗?怎么连一丝阳光也不肯施舍出来,让人在这千疮百孔的BRT工程中忍受冬天的阴暗寒冷。
芜圆想加快脚步,生怕赶不上十一点钟的礼拜。但事实又是那么不尽如人意。广州的公路已经被修理得坑坑洼洼,没有行人道,没有红绿灯,生命在此刻仿佛失去了些保障,变得尤为儿戏。几天前上班路上见到的一滩血仍旧在她记忆中散发着可怖的腥味。要是芜圆早出发两分钟,那滩血的主人也许就是她了。她的骨头已经不再允许她赶路了。现在每逢跟别人一块走路,最常说的话就是“走慢点”。还是约莫一年前某月的3号,她从足尖鞋上重重摔倒,从此结束了舞蹈生涯。好不容易才叫停的雨又下起来了。阴雨绵密总比晴天霹雳要好吧,芜圆想。
虽然才是早上十点多,路上已经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洗车工,保安,无牌小贩,交通管理员,乞丐,擦鞋的,卖艺的,派传单的,卖保险的,销售的。芜圆喜欢这样的热闹。这种热闹既与自己无关,又能排解内心可怕的孤独。她已经习惯了表里不一,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无所保留的笑容,即使是独自走路的时候。据说,某记者来到中国,用照相机在不同城市不同路上随机拍了一万多张路人的照片,竟然惊讶地发现只有3个人是笑着走路。这位外国记者得出的结论是:中国的城市人活得并不幸福。芜圆觉得这位外国记者太单纯。即使时刻笑着又算得上什么呢?难道他就不明白,已经快乐的人无需刻意追求快乐, 因为快乐难求才需要刻意保持微笑。
“小姐!你好。”一个高大年轻的男子把芜圆拦在路上。“打扰一下,我是XX健身中心的客户经理。想给你介绍一下我们这里无械运动的项目。”
芜圆苦笑一下说:“我已经不能够跳舞了。”
腰间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她把雨伞递给那位男子,使了个眼色,动作纯熟而妩媚,就像把打火机递给男人为自己点烟一样。
“你陪你太太吧!”芜圆狠狠地吐出这几个字,然后利索地合上手机盖。撑伞的男子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便不敢多说话,他拿出宣传纸说:“这是我们中心的宣传单,你有空可以到我们这体验一下。这里是我的手机号码。”他夹着雨伞,用黑色的水笔在他手机号码上用力地划了几圈,递给了芜圆。
“小姐,你的鞋子真好看。”男子用欣赏的目光盯着她的双腿。
芜圆接过雨伞,收起她脸上所有的笑意,干脆地朝着地铁站方向走去。
她喜欢别人叫自己小姐,因为“美女”两字在广州是个通用语,只要你是个女,不论丑美老少,都是“美女”,而小姐就意味着赏识和尊重,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一种恭维。
宣传单还放在手里,芜圆正想找个垃圾桶扔了,才发觉上面十一个数字的电话号码是刚刚才写上去,雨水还把墨迹打糊了。她仔细瞧瞧,发觉上面只印刷着部门电话。那又怎样呢?芜圆冲着这张宣传纸蔑视地笑了一下,捏成一团,扔进垃圾堆。
这时,她才发现黑色的皮鞋已经沾满泥屑。
终于走到地铁站了!芜圆收起雨伞,停在入站口,拿出手机,习惯性地删掉昨晚的短信,然后一如往常,删掉来电记录,包括刚才给她来电也是跟3有关的那个男人的电话号码。她,毫不犹豫地删除了。自从生命中出现了“男人”,“删除”便在不知不觉中演变成一种惯性动作。一个多星期前才认识的这个男人对她发动了疯狂的进攻。那时她冷冷地写了一条短信:“你很想我吗?我怎么感觉不到,昨晚还睡得很好。”男人回了一条短信:“我彻夜不眠,想着你的一切,你说过的话,你的笑声,你的鞋子,你的双腿……”
芜圆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鞋子”,就是性的暗示。
那一刻,她才惊讶于自己的“手段”。芜圆才认识他3天。这个什么都有的男老师,比她整整大了13年。那时,芜圆惊讶于他的事业他的财富他的见识和他的胸襟。芜圆别无意图,只是想跟他交个朋友,在课程结束前给他送了张贺卡,上面留了个电话号码。
又是一场意外,又是一个跟3有关的男人。
芜圆小心翼翼地迈上扶手电梯。这条电梯又深又长,彷佛一条时间隧道,把她卷进另一个世界。这里暖暖的,虽然还杂夹着些许冷风。她的脚已经冻成两块冰,在黑色的皮鞋里隐隐发疼。习惯就好了,芜圆想。肉体的受伤尚可如此之久,更何况心灵上的伤痕呢。她已经不愿意计算这道伤痕的时间了。只是这双热爱走路的脚,因为脆弱,最终用坚强的决心踩灭一段扯进3个人的爱情。
她对3的反应总是很敏感,一切都始于一个名字里有3的男人。“最终是我离开了他。”芜圆对自己说起这句话的时候不知应该是遗憾还是后悔。遗憾,情到深处总是伤。后悔,害怕伤害大家,害怕自己受伤,筑起了严实的城墙,没有狠心撬墙脚。
“我只是想为自己圆一座塔,塔顶盖好就能走出来,从今忘记你。用两天代替一生。”这是半年多前的决定。那晚她的泪水泡湿了被子,一个星期后她便借着暗淡的月色,收拾行囊。
冲动驱使淤血未散的脚踏上驶往大学城的汽车。他们相约在小河边。上次离别也是在小河边上。芜圆害怕等待,极其害怕。她庆幸自己带有脚伤,有充分的理由放慢脚步,让他站在河边等她。她知道自己还是要哭的,因为每一次相聚想到的只有分离。而这次也是真正的永别。
芜圆实在太害怕,害怕相逢会使情感的洪水泛滥,毁灭她的世界。她清楚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对于他,一个已经有了孩子父亲,这叫背叛。对于她,一个已经有了宗教信仰的女人,这叫通奸。她的心脏剧烈跳动,头晕目眩,就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她跌倒了。这个跟3有关的男人抱着她,她扑在他怀里,泪流满脸。芜圆实在不知所措,羞于这次团聚在他面前摔了一跤,更加恐惧那种“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的境况。她随手抓了一句话:“我实在走不远,连一双好的鞋子都找不到。”
他帮她脱下鞋子,挽起裤子,抚摸着那只已经萎缩却依然肿得厉害的左脚,第一次在芜圆面前流下眼泪。男人搂着她,紧紧地。“早知道如此,我不该放开你,让你如此伤心……”
伤口不是用时间来弥合,而是用眼泪来习惯。那天晚上的泪痕彷佛已经篆刻在心头,即使在此地,地铁站,空间仍无法割断时间。回到大学城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啊。只要她朝这边往下走,搭上一列地铁,就能回到那座罪恶的索多玛城。一个声音在芜圆耳边响起:“Flee your lives! Don’t look back, and don’t stop anywhere in the plain!”芜圆头也不回,走向一号线,朝着沙面的方向逃跑。
她多么希望在这窒息的空气中能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一张很久没有见过的面孔,对她亲切一笑。一个陌生的过路人在她鞋子上踩了一脚。因为疼痛,她急促地喊了一声,连别人的道歉都没有接受就匆忙离去。快到十一点。她走进白天鹅宾馆,在洗手间撕下一张厚厚的纸巾,沾了几滴水擦净鞋面,顾不上双脚的疼痛,便疾步走向基督教堂。赞美诗已经响起。芜圆跺跺鞋底上的灰,轻轻走进教堂
……
一种晴天霹雳的晕眩感再次袭来,使她感到教堂轰然倒塌。
芜圆强制性地朝着那个方向挤出一丝无所保留的笑容。她无所适从地盯着手上《小团圆》一句话:“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今天,也是3号。
眼泪,顺着双腿的方向,静悄悄地,洒落在芜圆已经擦拭干净的鞋子上。